跟蹤韓芬的人是三個孩子,他們大概將這次行動看作一次難得的體驗,非常認真,也非常小心,互相掩護,選擇最隱蔽的路線,每一個細節都有模有樣。
但他們仍然只是孩子,這個階段應該苦練武功打基礎,強化殺手的意志,而不是真的出來殺人。
昨晚的孩子成功殺死一名掌櫃,可那只是一名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今晚的目標卻是曉月堂弟子。
韓芬似乎一無所覺,靜靜地伏在屋頂上,一動不動地望着對面的祖廟。
從許多方面來說,她都不像是殺手,連普通殺手的素質都沒有,愛笑,沉不住氣,好奇心太重,尤其是稍微一碰就發癢,在金鵬堡,這都屬於嚴重缺點。
顧慎爲對曉月堂弟子的真實手法瞭解得其實不多,荷女與關商都是金鵬堡訓練出來的,本門風格反而不明顯。
韓芬向他展示了曉月堂是怎麼對付跟蹤者的。
三名小刺客已經就位,一名守在屋檐下面,一名埋伏在房屋右側,那邊比較寬暢,是目標逃跑的最佳路徑,最後一名從後面極慢地接近韓芬。
技巧越成熟的殺手最終動手時離目標越近,第三名小孩有點託大,竟然進入到七步之內。
韓芬還是沒有反應。
小刺客的狹刀早已出鞘,輕輕躍起,好像捕捉地鼠的狐狸,準確無誤地撲住獵物。
然後他呆住了。
從這個時候起,三名小刺客一錯再錯,顯示出自己的不成熟。
無論結果如何,殺手一擊之後必須迅速撤離,遇到任何意外,也不能呆呆地留在目標身邊。
其次,一旦發現夥伴的行動有異常,警醒的外圍殺手會馬上由進攻狀態轉入防備,因爲敵人很可能就躲在附近。
可兩名小刺客卻都在猶豫,其中一個甚至探頭看了一眼呆立不動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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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只配有一柄斷劍,手上沒亮出別的兵器,卻一點也不耽誤殺人。
顧慎爲在遠處望着這一幕啞劇,快速而平淡,甚至有點無聊,夜色與月光只是在上面增加了一點詭異而已。
韓芬興致勃勃地收拾三具屍體,來到她原來潛伏的屋頂,掀開那堆黑色的衣物,將屍體一一扔下去,搖頭晃腦,好像在無聲地哼着兒歌。
這是一招金蟬脫殼,她早已將自己固定潛伏的地方做過設計,能直接通到下面的屋子裡,脫衣鑽洞的手法極爲純熟,連顧慎爲也沒看出破綻。
金鵬堡與曉月堂訓練學徒時,都會強迫他們接觸屍體,以去除天生的恐懼與排斥,對韓芬的訓練似乎太成功了一些,她捧着屍體的樣子,就像是得到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
一切都忙完了,韓芬衝顧慎爲躲藏的地方招招手。
龍王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不可避免地露出一點馬腳,韓芬能發現他並不奇怪。
“你來多久了?”韓芬壓低聲音問,語氣中透着發自心底的欣喜,好像龍王是來找她玩的。
“不太久。”
“嘻,你覺不覺得有點冷啊?”
“還行。”
“我下午就吃了一碗冷米飯,現在胃裡好像全是冰塊。”
韓芬很可能就這麼東拉西扯地一直聊下去,顧慎爲急忙拋出問題,掌握交談的主動權。
“那三個小孩是從廟裡出來的?”
“可能吧,估計他們是白天偷偷出來的,當時我還在休息。”
“都死了?”
“沒死也快了,中了我的毒藥,活不過一柱香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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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等廟裡再出來人,我給你捉一個。”
“不用,你把那三個小孩救活一個。”
“咦,這也倒也是一個辦法。”
韓芬從屋頂的洞口鑽到屋子裡,顧慎爲沒有跟在後面,而是在附近兜了一圈,他在這裡觀察了很長時間,知道沒有埋伏,但習慣改不了,仍要勘察一番。
他也從洞口鑽進黑黢黢的屋內,馬上發現兩件不同尋常的事。
首先,屋子裡是有主人的,一對中年夫妻,躺在牀上睡得正熟,顯然吃過迷藥,外面就算雷聲震天,也吵不醒。
其次,韓芬還沒有救人,她將三名中毒昏厥的小刺客並排擺在椅子上,拉下他們的面罩,皺着眉挨個打量,無法做出決定,看到龍王進來,急忙開口求助,“救哪一個?這個看上去比較老實,這個長得好看一點,這個更可愛一些,唉,太難了。”
再不動手,估計哪個也救不活,顧慎爲指了指離他最近的小孩,心中暗自佩服荷女,竟然能忍受這樣的同門弟子,而且還單單指派她來保護自己。
韓芬如釋重負,十指翻飛,在小孩鼻前抹了一下,往嘴裡塞入藥丸,連推帶捏,幫助他嚥下去,忙到一半又想起來一個問題,“救到幾成?”
“能說話就行。”
“哎呀,浪費我一粒百草丸,我多救了一點,他可能會多活兩三天,行嗎?”
“行。”
韓芬退到一邊,直直地盯視着龍王,好像他是一具供人觀賞的雕像。
“你去繼續監視,發現問題馬上提醒我。”顧慎爲直接下達命令,這是對韓芬最有效的說話方式。
韓芬鄭重地點點頭,躥上房樑,消失不見。
屋子裡很黑,只能隱約視物,顧慎爲小心地兜了一圈,再一次確定這不是陷阱,牀上的夫妻倆也是普通人。
小刺客慢慢清醒,發現身邊的夥伴跟死屍一樣,嚇了一跳,等到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更嚇了一跳。
“你叫什麼名字?”顧慎爲開始發問,讓聲音顯得平淡緩和。
“班圖。”
“知道我是誰嗎?”
“龍王。”
“你是我在疏勒國的一個小鎮上揀到的乞丐。”
小孩點頭承認。
顧慎爲不記得黑暗中的相貌,但是記得“班圖”這個名字,這是他在三年前選中的學徒之一,到今年應該也就十一二歲。
“爲什麼要背叛?”
“我要當真正的殺手,只有金鵬堡才能讓我實現夢想。”
這個夢想是龍王給他的,他卻用來對付龍王,顧慎爲感到很是滑稽,“誰告訴你這些的?”
他以爲會是胡士寧,那個金鵬堡雕木院的教師,班圖的回答卻讓他有點意外,“他,他是天下最好的殺手,龍王只在石堡待過兩三年,學到的全是皮毛,所以教不會我們,他才能把我們訓練成真正的殺手。”
小孩很直率,對自己的背叛理直氣壯,對龍王竟然有瞧不起的意思。
雖然班圖才只有十來歲,但是能讓他轉變得如此徹底,顧慎爲開始佩服那個“他”了,“他是誰?”
“他……”班圖不像是要隱瞞,只是自己也有點迷惑。
“上官建翼?”
“對,上官建翼,天下最好的殺手,你擁有千軍萬馬,卻已經失去殺手的本能,甚至不敢與殺手決鬥。殺人是一種病,想要達到極致,得讓自己病入膏肓才行,你治好自己的病,就不是殺手了。”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理論,跟先瘋後強的曉月堂有幾分相似,顯然不可能是班圖自己想出來的,上官建翼爲了拉攏幾個小孩子,的確費了不少心思。
而且,這些話是說給龍王聽的,顧慎爲相信,無論他讓韓芬救活哪一名小刺客,都會說出同樣的話。
“他在哪?”
“我不會說的。”小孩語氣堅定,“殺手殺人,也隨時準備被人殺,我不害怕。”
“其他人呢?胡士寧、初南屏,還有別的學徒?”
“他們太笨,不配做殺手,在牢裡自生自滅。”
“嗯,你不用害怕。”顧慎爲看到自己親手種下的小樹,突然變成帶刺的有毒植物,心裡明白一切都已無法挽回,於是拿出一粒藥丸,強迫小孩吞下去,看着他再次閉上眼睛。
沒什麼好問的,顧慎爲知道該去什麼地方尋找敵人,敵人費盡心機,通過叛變的學徒發出挑戰,就是爲了引他進入祖廟。
他回到屋頂,對韓芬說:“把劍給我。”
韓芬順從地交出荷女的“歡”字劍,顧慎爲藉着月光看了一眼,沒有拔出來,又還給韓芬。
“你跟我一塊進祖廟,保護我的身後。”
“好啊。”
換一個人,會對龍王的決定提出質疑,韓芬卻痛快地接受命令,躍躍欲試,一點也不覺得疑惑,她監視祖廟近兩個月,實在有點厭煩了。
兩人一前一後,向祖廟前進,將三具屍體留在屋子裡,次日一早,這家的夫妻二人,將會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暈過去。
躲在祖廟裡的敵人對龍王的性格非常熟悉,別人都以爲龍王永遠不會衝動,他卻利用叛變的學徒發出最簡單的挑戰:殺手就該用殺手的方式決出勝負。
顧慎爲接受挑戰,不只是出於一時衝動,而是因爲他有了戰勝敵人的把握。
敵人的真實身份已經曝光,那根本不是上官建翼。
“殺人是一種病”,顧慎爲清清楚楚記得這句話出自誰的口中,只是那時的說話者還困在石牢裡,並且爲上官如治好了“病”而高興,從未想過要“病入膏肓”。
顧慎爲也明白了惠國王后心中隱藏最深的秘密是什麼,那個女人愛上了來自金鵬堡的“他”,真心以爲自己會得到救助。
金鵬堡三少主、小宛王上官雲拋下千軍萬馬,親自來向龍王挑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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