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玲瓏怔怔地坐在桌邊，桌面上點着一根小小的蠟燭，擺放着清水、揩布一類的東西，還都沒有用過，在她身後，牀上的初南屏已經很長時間沒發出半點聲音，這表明他沒有入睡，也沒有昏迷。
看到顧慎爲和聶增進來，鐵玲瓏慌亂地跳起來，像是一隻被驚嚇到的小鹿，順手抓起桌上的揩布，隨後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她快要被這間屋子裡的氣氛憋瘋了，這時終於吸進一口新鮮的空氣。
“他——”鐵玲瓏回頭看了一眼，“老神仙說他命大，駱家劍客刺偏了幾寸，只要……多休息就能恢復。”
紫鶴真人其實說的是：“只要他想活，就能活下去。”
顧慎爲走到牀邊，低頭看着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孔，眼前突然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容貌，“你和你哥哥越來越像了。”
初南屏喉嚨裡發出一聲嗬，好像有濃痰堵塞，然後他用虛弱的聲音說：“哥哥？我已經忘了還有一個哥哥。”
鐵玲瓏與聶增沒見過初陽君，但是聽過他的故事，不明白顧慎爲在這個時候提起他是什麼意思。
“我可以幫你想起來。”顧慎爲平淡地語氣裡透着一股殘忍，“他叫初陽君，跟你現在的模樣非常相似，一直就有人說他面若婦人，他與葉四郎一塊在得意樓共修有情劍法，練到一半的時候葉四郎退出了。很多年前，我在一條小巷裡埋伏，等了足足兩個時辰，終於逮到機會，一劍刺死初陽君，他死的時候留下一句話‘告訴葉四郎。把我葬在桃花樹下’，他沒提起你這個弟弟……”
“我知道這些。”初南屏生硬地說，聲音不那麼虛弱了，“你說他做什麼？我爲什麼要想起他？”
“因爲我要告訴你：你哥哥與我無緣無仇，但他擋在我的路上，試圖阻止我暗殺葉四郎。所以我只能先把他殺了。現在的你，比初陽君還甚，像灘爛泥一樣橫在路上，我不習慣繞路走，所以你再這樣下去，我只好將你剷掉。”
初南屏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透出無盡的怨恨與殺氣，胸前傷口崩裂，幾層紗布都擋不住鮮血滲出並迅速擴大。
鐵玲瓏與聶增嚇壞了。兩人見過龍王殺人，但是還沒有見過他對誰說出如此無情的話，即使面對敵人，龍王也是吝於使用語言威脅的。
“很好，你能坐起來了。”顧慎爲一點也不退縮，覺得自己刺得還是不夠深，“還有得意樓的那些人，他們即使不是我殺的。也是因我而死，稍微努力一下。你就能想起他們的模樣。”
初南屏伸手摸劍，身邊什麼也沒有，失落一下子從手掌傳到了心底，“龍王，嘿，龍王。”他臉上的怒意消失了。反而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你總是勝利者，因爲你會殺人，也會利用人。你在金鵬堡學當殺手，然後殺死數不清的殺手；你在得意樓體悟高深功法。然後把它徹底毀滅；你依靠大雪山劍客創建軍隊，然後將他們拋棄在璧玉城；現在你要對我們下手了，對吧？我們這羣曾經爲你做事的人，曾經心甘情願被你利用，甚至以此爲榮的人，是該被你殺死了。我羨慕你，當我放棄無情劍法的時候，你卻練成了。”
鐵玲瓏與聶增越來越惶惑不安，他們聽不懂這兩人之間的對話，卻能感受到其中深深的恨意，彷彿平靜的地表突然涌出的熔岩。
“我殺死許小益，結果於事無補，我的劍法沒有任何提升。”初南屏的聲音也平靜下來，“我殺錯了人，許小益早已不是我最在意的人，我們甚至算不上好朋友，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可你沒有殺死所愛的人，爲什麼能成功？”
“把許小益的死也算在我頭上吧。”顧慎爲的語氣一直沒有變化，總是冷冰冰的，似乎以對方的痛苦爲樂，“你只是受我利用而已，劍在你手裡，用劍的人是我。我不在乎，也不後悔。當我利用你們的時候就是要爲自己謀取利益，所以弊大於利的時候，我自然要該殺的殺、該舍的舍。你想知道我什麼爲到達無情之境？因爲我一直就在裡面，我不需要殺所愛的人來證明什麼，她們只是湊巧沒有擋路而已。”
“我根本就不可能練成無情劍法。”初南屏喃喃自語。
“不可能，就算你能狠心殺死鐵玲瓏，也一樣練不成。”顧慎爲步步緊逼，“你跟你哥哥一樣，應該去練有情劍法，彭仙人選錯了人，他以爲能將你從小訓練成無情之人，可他錯了，有些事情天生註定，再努力也改變不了。”
初南屏呆呆地坐着，不再說話，房間裡安靜了好一會，鐵玲瓏憋得實在難受，小聲說：“他六年前不就放棄無情劍法了嗎？”
她對顧慎爲說話，這個人再殘忍再無情，與她記憶中的模樣仍然沒有太大差別，可初南屏像是變了一個人，陌生得她甚至沒辦法直接與之對話。
“他是個騙子。”顧慎爲非得將對方的鮮血擠幹不可，“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偏偏又沒有勇氣承認。”
初南屏仍不開口，面若死灰，好像又要倒下。
顧慎爲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初南屏的肩膀，用力搖晃，對他胸前涌出的鮮血視而不見，“膽小鬼，你想被殺死，好讓鐵玲瓏永遠記住你，可是又於心不忍，想把她送給聶增，這就是你一貫的做法，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練劍如此，做人也如此。”
初南屏被擊潰了，不做任何反抗，軟綿綿地說：“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我要你當面把話說清楚，說你愛劍法超過了鐵玲瓏，說你希望聶增今後保護鐵玲瓏，說你因爲練不成無情劍法而心灰意冷、自尋短見，與別人無關，尤其與鐵玲瓏無關。然後，你可以按自己的意願去死了。”
初南屏細長而俊美的雙目中透出一股怒火，像是灰燼中的最後一點熱量，面對更強大的冰冷，瞬間就熄滅了。
鐵玲瓏呆若木雞，她聽到一連串自己的名字，卻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龍王一定弄錯了，她想，這根本不是她認識的初南屏，六年來，沒有一點跡象顯示他感到厭倦，可是他也沒有變得更熱情，他就是那樣，不冷不熱，跟在她身邊，從不提反對意見。
聶增則是最尷尬的人，當顧慎爲說“去問個明白”的時候，他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面，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字眼，他想退出，卻又不敢，尤其是看着失魂落魄的鐵玲瓏，他更加不捨，甚至生出一線邪惡的希望，希望初南屏能將話說清楚。
初南屏慢慢轉身，自從受傷以來第一次仔細觀看鐵玲瓏，非常奇怪，顧慎爲嚴厲的命令居然讓他非常受用，好像又回到了得意樓，那時彭仙人替他決定一切，連吃喝拉撒都不例外。
鐵玲瓏需要保護，即使有一天她的武功天下無敵，還是需要保護，而他做不到，他嘗試過，主動保護一個人對他來說是個過於艱鉅的任務。
“她喜歡自作主張，但是不喜歡處理小事，所以你得幫她完善細節，別讓她處於危險之中。”初南屏對聶增說，“別的就沒有了。你們在一起會很合適的，請原諒我當初的自私，我明知自己不適合，還是把她搶走了，這是我犯下的最大錯誤，不可原諒……”
聶增無意義地嗯了一聲，倒不是同意初南屏的話，而是面對他的目光，不得不發出一點聲音。
就是這一聲嗯將鐵玲瓏驚醒了，一整天來她處於迷惑與茫然之中，在心底掘地三尺，希望找出一絲合理的解釋，現在一切都“合理”了，她的全部感受就是勃然大怒。
“你嗯什麼？難道我同意跟你在一起了？”
聶增的臉騰地紅了，雙手連擺，“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鐵玲瓏大步走到牀邊，顧慎爲只能讓開。
“把我搶走？你覺得當初是你把我搶走的？”
初南屏瞭解她，對她的怒氣處之泰然，“不管怎麼說，當初是我的錯。”
“我纔不管誰對誰錯，你想死？很好，幹嘛找別人幫忙？我來動手就行，把你殺了，我先跟龍王上牀，再跟秦夜明、蘇藹上牀，天下男人多的是，我就是不跟聶增在一起，你安排我的後半生？休想。”
鐵玲瓏越說越怒，扭頭對顧慎爲惡狠狠地說：“我要殺人，你是留下觀看，還是出去等會？還有，等我再獻身的時候，你若是敢假裝正經，我去就投奔小閼氏。”
顧慎爲一句話沒說，轉身出屋，聶增猶豫了一會纔跟出來，最後一眼看到鐵玲瓏拔出了刀。
“龍王，她不會真下手吧？”聶增一時緊張，隨口叫出了從前的稱呼。
顧慎爲卻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得向你道歉。”
“向我道歉？”
“嗯，因爲這件事與你關係不大，我卻把你拉來，說了那些話。”
“你是想刺激初南屏，讓他振作起來，我能理解，可是……可是鐵玲瓏好像真的下定了決心。”
“必須由她下決心，她就是這樣的人，自己做出決定纔不會後悔，我不能讓初南屏的決定將她毀了。”
聶增恍然大悟，原來顧慎爲剛纔的所有話都是說給鐵玲瓏聽的，他猛地轉身，破門而入，希望還來得及救初南屏一命。
（這兩天事情趕到一塊了，明天還得出趟門，所以只能發一章，萬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