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災,人禍
籬笆環繞的一處農家院壩當中,那棵粗達三人合抱、參天而立的大槐樹可顯得有些怪了:雖在萬木欣榮的七月,它渾身上下的枝杈卻光禿禿的像七旬老叟那枯瘦的手指,上邊竟沒掛有一片綠葉。
院壩當中的一張爛草蓆子上,坐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漢,身上披着一件不知打了多少補丁的葛衫,黑黝黝的乾瘦臉上滿是核桃皮一樣的皺紋,正歪着脖子望着高高的蒼穹,眉角里堆着的全是焦灼和憂鬱。
“司馬先生請看:這棵老槐樹上的葉子也都是被那該死的惡蝗給吃光的。”一陣話聲從院壩的籬笆欄外飄了過來。老漢轉過了頭看去:只見那邊的官道上遠遠地走來了四五個塾師打扮的中年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高高胖胖的黑臉大漢,兩道粗黑的掃帚眉,滿面的威肅之氣——他正微欠着腰向身後一位中年儒士絮叨:“哎呀!您沒瞧見那些惡蝗漫天飛來的場景——一羣羣黑壓壓地捲來,像半空中一塊塊的烏雲,又像漠北那裡一團團的沙霧,簡直是遮日蓋月、天昏地暗!好傢伙!它們一掃下來更不得了。你這雙耳朵裡裡外外聽到的就都是‘沙沙沙’一片咂葉齧桑之聲,像暴風驟雨一樣密集。半個時辰不到,那田地裡成垧成頃的稻穀、麥苗就被它們啃得乾乾淨淨,連一根谷莖都沒剩下……”
“那你‘賈大炮’就幹瞪着眼看着它們亂吃糧食?”那位中年儒士左手邊的一個滿身書卷氣的白袍文士將手中摺扇“譁”地一合,緊緊捏在了掌心裡,焦急之色溢於言表,“應該趕快派人去撲打啊!”
“撲打了!賈某當然派人去撲打了!王君,你不曉得,賈某把河東郡的三千駐兵兄弟全部調上去撲殺那些惡蝗了。用大火燒、用沸水潑、用掃帚打、用鐵網罩,什麼辦法都使出來了!嘿!甚至還向它們亂箭齊射。”那黑臉大漢雙眉一豎,亢聲便答,“可是這些惡蝗太多太多了……簡直是殺之不盡!”
“唉!這些蝗蟲真是可惡!”那白袍文士恨恨地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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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住!”那中年儒士聽到這裡,臉上肌肉隱隱一陣抽動,拿眼向四周打望了一下,右手微微一擡,止住了黑臉大漢和白袍文士二人的對話。他埋着頭向前“噔噔噔”緊走了幾步,深深皺起了眉頭,一幕幕景象如同電光石火一般閃現在他的腦際,讓他揪心不己:一團團彷彿低空遊走的沙霧一樣的蝗蟲席捲過大地,漫山遍野,簡直比遭了兵燹(xiǎn)一般還可怕——所有的樹林谷禾,槐柳桑楊,桃李杏橘,統統都被掃成片葉不剩的光樹椏,在灰暗的半空中呻吟嚎哭;所有的田野幾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到處都是亮晶晶黏糊糊的蝗蟲口液和黑泥一樣的糞便,江河湖泊都被染得一片污濁!這無數的蝗蟲從兗州那邊鋪天蓋地地飛來,一路西卷而進,吃得山無寸綠、野無稼禾,吃得黑天暗地、日月無光,吃得莊戶人家擂胸搶地、哀鴻遍野。吃、吃、吃……吃得黃初二年魏國的河南之境一片悽慘!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中年儒士胸中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猛一擡頭,便看見了前邊大槐樹下的那片農家院壩和那個老漢,心念一動,於是揮了揮手,對黑臉大漢、白袍文士等說道:“這樣罷——咱們到那裡去歇一歇。”
“老人家,您貴姓啊?”中年儒士隔在籬笆欄外向院壩中正呆坐着的那位葛衫老漢喊道,“咱們是從這裡路過的遊學書生,能不能在您這壩裡歇一歇腳啊?”
那老漢一直有些呆呆地望着他們越走越近,這時又聽到他們喊話,突然反應過來,從爛草蓆上支
起了上半身,臉上擠出了幾分乾澀的笑容:“各……各位先生客氣了。老漢免貴姓於,村裡的人都喊我老於頭——你們走累了來歇腳咋不行呢?行的!行的!老漢再去搬幾張草蓆來……”
中年儒士當下開口謝過了,和那幾位同伴輕輕推開籬笆門走了進去。原來,這中年儒士正是魏國尚書僕射司馬懿,白袍文士乃是黃門侍郎王肅,黑臉大漢乃是豫州刺史賈逵,而那走在末尾的中年人則是河東郡太守何曾。他們今天是專門到這牧陽縣裡微服察訪來的。來之前,賈逵、何曾都曾提出派遣親兵侍衛易容改裝一路貼身保護,卻被司馬懿一口拒絕了,他的理由很簡單:這些親兵侍衛與其被調撥出來貼身保護他們,還不如也派到鄰邊縣邑去同步調查。司馬懿做事就是這樣:一向喜歡精打細算,從來不肯浪費一絲一毫的人力物力。
這時,老於頭已從堂屋裡搬了四五張爛草蓆出來,請司馬懿等人在院壩當中坐下。然後,他又端了一瓢涼水上來,呵呵笑着:“各位先生走路渴了吧?唉,老漢這裡眼下只有涼水喝了。七八天前你們若來,老漢還可以給你們送一兩碗稀粥喝。可是現在被這蝗災一鬧,連老漢自己今後再想喝幾碗稀粥也怕是難得很了……”
“是啊!今年的蝗災來得這麼厲害,實在是我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司馬懿瞧了那光禿禿的大槐樹一眼,沉沉地嘆了口氣,吟了一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又看到了老於頭正面帶驚色地望來,便向他問道:“老人家,怎麼好像就您一個人在家守屋呢?您的妻子兒女到哪裡去啦?”
“唉!老漢家裡本來只有四個人,老伴大前年就病去了啦!老漢的大兒子現在正在荊州曹仁大將軍手下當兵吶!”老於頭兩眼盯着院壩的黃泥地面,喃喃地說道,“二兒子年歲還小,六月間剛滿十二歲,一早跟着隔壁的許大伯到後山坡地裡去挖紅薯啦!呵呵呵……那紅薯埋在地底下,蝗蟲自然是啃不到了……”說到這裡,他那蒼老憔悴的臉龐上竟然綻出了一片難得的天真笑意,“唉!挖完了紅薯,再挖地瓜,就這麼將就着先吃幾天吧,捱得一天算一天了……老漢我去年得了咳喘,做不得什麼重活,也幫不上他們什麼忙,只有一個人待呆在家裡守屋了……”
司馬懿聽了,鼻子裡一酸,一縷悲憫之色立刻淌了出來。他正自調控着情緒,此刻王肅卻噙着眼淚開口講話了:“老人家,不管怎麼說,如今正是大魏應天禪代、玉宇澄清的昇平之世——您家的餘糧應該還是夠吃吧?比起前些年流離四散、飄搖無居的日子,恐怕還是好了許多罷?”
“咳、咳、咳!這位先生,您有所不知啊——老漢家中哪裡還有什麼餘糧?老漢是這於家莊土生土長的本地自耕農戶,自己家中也是有田有地的。自前朝建安六年以來,每年田地裡的糧食收成都有五六分繳給官府做了租稅……那剩下的四五分餘糧只夠一家幾口人勉強填飽肚子罷了!今年又遭這蝗災一鬧,唉!只怕又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了……”
“官府的租稅要繳納這麼多?五六分的糧食收成?這是民屯客戶纔會遭到的境遇啊……”王肅吃了一驚,“您還是本地自耕農戶呢!”
“民屯客戶?哎呀!老漢幸好不是民屯客戶——這後山那邊的那些人氏纔是!他們向官府上繳的租稅比咱們更多!每年的糧食收成有七八分就要交給官府!”
“這個……何君,王某聽聞朝廷頒下的收稅條令是:自耕農戶的繳糧比例爲二三成,屯田客戶的繳糧比例爲四五成……怎麼到了你們牧陽縣裡
竟然收繳得這麼多?而且簡直是多得出奇啊!”王肅也不怕得罪誰,朝着那河東太守何曾就直通通地問去。
何曾臉上飛快地掠過了一絲尷尬,露出乾巴巴的笑容來,眨了眨眼睛,向賈逵瞟了一下,垂頭低聲地說道:“這個……王先生,您可就要問一問這位賈老師了。其實,賈老師還算是非常優恤咱們牧陽縣了,您瞧一瞧和咱們牧陽縣相鄰的屯野縣、平頂縣,他們繳納租稅的比例至少比咱們這裡要多出一成呢。”
賈逵卻是轉臉看向司馬懿苦苦一笑:“司……司馬先生,您瞧這……”
那邊,老於頭像聽什麼啞謎一樣聽着他們的對話,簡直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司馬懿使了一個眼色給他們,他們立時便乖乖地閉住了口。他暗暗嘆了口氣:他身處朝廷樞要之地——尚書檯,難道不知道爲何這下邊的農田租稅會收得這麼高嗎?在前朝建安年間,哪一年朝廷沒有對外用兵征伐?只要一用兵征伐,農民就得隨時準備被額外徵繳軍糧!本來,倘若不對外用兵征伐,自耕農戶和屯田客戶各自繳糧三四成,倒還有些盈餘可以積儲防飢。但是,一旦用兵征伐,朝廷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畢竟,“餓死平民事小,餓壞軍卒事大”啊!
前些年,還是先帝曹操在世之時,在司馬懿的建議之下,朝廷頒下了“興建軍屯以養兵安國”之令,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使得一些地方的軍倉漸有積蓄。但是,除了幷州、幽州、冀州、青州、兗州這五個用兵較少的地方真正開始推行“軍屯養兵”之令外,雍州、涼州、荊州、徐州、揚州等大多數本是富庶之地的州郡,都沒怎麼對這事兒上心。坐鎮雍、涼二州的鎮西將軍曹真和坐鎮荊州的大將軍曹仁,兩個人都是宗室上將,仗着自己身爲皇親國戚的特殊關係,硬是沒把尚書檯“軍屯養兵”之令放在眼裡,一天到晚只想着舉全軍之力東征西伐以圖建功立業!而徐州牧臧霸、揚州牧張遼,又是先帝時的心腹宿將,一向恃功而驕,對施行“軍屯養兵”之令也是半推半拖、不肯盡力。
身爲執掌軍政庶務之尚書僕射的司馬懿,讓典農中郎將王昶、度支尚書陳矯等連番去函督辦了幾次,曹仁、曹真、張遼、臧霸等仍是愛理不理。司馬懿一時也拿他們沒轍。看來,只有待到合適機會再以皇命聖諭的手段逼他們認真開展“軍屯養兵”事務了。
定下心神之後,司馬懿拿起那木瓢喝了一口涼水,向老於頭淡淡笑道:“老人家莫愁——你們今年雖然遭了蝗災,日子也可能會過得緊巴一些,但如今正是大魏應天受禪、日月重光、玉宇澄清的昇平之世,當今陛下又是堯舜一流的英主仁君,哪裡就會看着你們白白捱餓?咱們從洛陽那邊求學歸來途中,就曾經聽到傳聞說朝廷裡大概不久後就會頒下御旨——據說要給你們撥糧賑災呢……”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老於頭笑得滿臉皺紋都似乎擠成了一朵花,“哎呀!——這位先生,老漢我全家可是就託您的吉言等着朝廷賜糧享福了。來、來、來,老漢我也沒什麼東西可送的,您就拿幾個紅薯去路上吃着解餓罷!”
說着,他從裡屋裡抱了一大包紅薯出來,使勁兒地便要送給司馬懿他們。
“這……這怎麼行?你們都是靠着這些紅薯充飢……”司馬懿慌得連連擺手,“不行!不行!咱們不能收……”
可是那老於頭一個勁堅持着要送,司馬懿沒辦法,只得叫何曾脫下了自己的衣衫兜起了帶走,然後留下了一串銖錢,纔在老於頭的千恩萬謝中辭別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