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礦監陳增勢不如人,只能委曲求全,割肉喂鷹。
識時務者爲俊傑。
魏公公打心眼裡佩服陳公公的果斷。
當然,換作是他的話,早在那炮聲響起的時候,就當跪舔了。
人沒對方多,打又打不過,不跪還等何時?
面子這東西,值幾個錢咧?
況且,都是一個單位的,人還是老員工,跪他幾跪權當敬重前輩,反正又不會少塊肉、掉根毛,心裡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說白了,這事,是人民內部矛盾,可以調和的嘛。
反正,魏公公想的開,陳公公這會怕也是想開了。
錢財嘛,不過身外之物。
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魏公公堅信,陳公公想的一定和自己一樣,並且他相信陳公公的損失會在不久之後得到彌補的。
從哪補,就不關他事了。
他卻不知,陳公公已然知恥而後勇,暗自發誓回去之後哪怕花再大的代價,也要把手下散在各地的打手兇棍們整合起來,學那高淮弄個礦兵稅軍出來。
如此一來,還有誰敢這般肆無忌憚的威嚇於他!
馬隊、銃隊、炮隊,都要弄出來,鐵甲兵也要弄一堆,你這小王八蛋南下總要回京吧,屆時,就在這山東境內要你好看。
你敢不把咱家放在眼裡,做得了那初一,咱家就給你來個十五!
你有一千人,咱家就編三千人。
你有三千人,咱家就編一萬人!
倒要看看,誰的拳頭硬。
經此一劫,陳公公算是徹底悟明白了。
這世上,甭管你地位再高,錢財再多,沒有兵權在手,碰上那些個膽大妄爲的,最終都是替別人做嫁衣的。
這念頭一起,越想越對。
雲南的楊榮、湖廣的陳奉他們,要是手下有一支跟小王八蛋手下一般精銳的兵馬,能叫當地的土霸王們給坑殺了麼,能叫當地的衛所兵給攆進長江麼。
只是,想通了這節骨眼也沒用,遠水救不了近火。
陳公公的當務之急,是怎麼把那五十萬兩銀子湊出來。
小王八蛋跟個瘟神似的,銀子不到手能走?
然而,叫他老人家一時半會上哪湊五十萬兩。
陳增在山東任官近二十年,生髮不少,但生髮來的銀子大頭要輸入內庫,餘下的還要打點京中大小衙門,真個落在陳公公手頭的也就不到三成。
這三成嘛,算下來倒也有個百八十萬兩,可真要他拿個五十萬兩現銀出來卻是不可能的。
因爲,大部分錢都叫他買了地,置了業,剩下的就是古董字畫這些,倉促之間叫他堆個五十萬兩出來,殺陳增一刀都做不到。
就上回從程守訓那索要的幾十萬兩也不都是現銀,雜七雜八什麼都有。後來李三才獅子大開口,陳公公可是費了好大勁才把錢湊齊送去,買個太平無事。
如今,卻又要湊錢,難度自然極大。
……..
對於陳公公的難處,魏公公比誰都明白。
如今之大明,銀子是多,可又少。
原因是白銀從來不是大明的官方貨幣,大明自始至終的法定貨幣都是寶鈔和銅錢。
永樂年間對銅錢的鑄造頗有成效,使銅錢在永樂年間得以全國性、廣泛流通。然而永樂死後,由於銅礦的缺乏,金銀作爲貨幣的替代品再次浮出水面。
大明對金銀代替貨幣流通是打擊的,事實上,金銀卻漸漸取代銅錢成了民間流通的主要貨幣,哪怕官方不承認,事實卻如此。
嘉靖以後,日本的白銀大量流入大明,很多富人家庭收藏白銀保值,換言之,白銀在富人手裡等同於後世的外匯,對此,朝廷是毫無辦法,也沒有任何卓越有效的調控能力。
隆慶開海以後直到現在,海事在某種程度上又被掐斷,大量的海洋利潤被沿海士紳霸佔,而這些利潤所得的大量白銀自然不會輸入到國庫,也不會流通到民間,因此,明明大明朝現在有的是白銀,可看起來白銀卻好像都消失了。
張居正變法時,曾改革實物收稅,改以提倡白銀交稅,但實物稅依然是大頭。而且越是有錢人,就越傾向於交納實物稅,此尤以江南富戶爲重。原因便是在富庶的江南地區,糧食、絲綢產量高、又有漕運之便,交納實物稅很輕鬆。若轉而交納白銀,折算下來反而不及交納實物來的便宜。
偏遠地區的百姓因爲實物過少,商品不豐富,就只能交納白銀來抵稅,這些白銀千辛萬苦收回來,也沒到國庫中去,而是在地主和商人手裡。
前者把持糧食,後者則懂得利用白銀和米價的差價,於是紛紛賺得盆滿鉢滿,最後,銀子就都進了銀窖,退出了商業流通。
沒有硬通貨幣,銅錢又極度缺乏,上至朝廷,下至民間,便出現奇怪現象。
窮,都窮。
唯中游的地主商人富,富的流有。
朝廷窮,邊防便不利。
百姓窮,便要尋個活路。
內憂外患之下,這大明朝便轟然坍塌。
因而,魏公公這次主持海事,就一個任務——搞錢,搞來大量的白銀輸入商業領域,輸入民間,想盡一切辦法使明朝的經濟變得真正活躍。同時,靠這些白銀從海外大量收購糧食,於西北、遼東、京畿廣建糧庫,緩解即將到來的天災。
這是個浩大的工程,想要這項工程有所見效,非二十年不能爲。
這是建立在全盤不能爛的基礎上,若只建立在恢復基礎上,則只需穩住長江以南便可。
然,那死傷太多。
陳增是個太監,做太監的有個通病,錢再多也不喜歡在手裡捏着,而是無論如何也要買地置業。
太監,對於銀窖藏銀是不感興趣的。
田產,纔是公公們最喜歡的東西。
說起來,這也是公公們心底最大的痛。
他們爲何成了太監,還不是因爲窮,因爲讀不起書麼。
窮困的根源便是無田無產。
所以,公公們對於田產有着異乎尋常的鐘愛,只要有了田產,公公們就能看着後人走上他們最嚮往的道路。
所以,魏公公知道陳增肯定拿不出這麼多錢。
然而分期付款和打欠條是不可能的,真這樣幹了,他魏公公前腳走,後腳陳公公就能翻臉無情。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大刀在手,天下我有。
扣人!
魏公公二話不說就留客了,運河上好吃好喝好玩的多着,好聽的也有,只要陳公公賞臉移步就行。
陳公公沒想到魏公公壓根不讓他走,滿是笑容的臉僵在那。
凝重的氣氛中又帶了些許尷尬,些許尷尬中又帶了些許憤怒。
最終,陳公公的怒火沒敢發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就他帶來的那百來隨從,遠不足以將他陳公公解救出去。
“魏公公請!”
“陳公請!”
“賓主”雙方把手言歡,即便再各懷鬼胎,這當功夫也是做主面子功夫。
上船之後,陳公公就接到了任務單。
魏公公請他列個清單,哪處有金,哪處有錢,哪處有鋪子,該何人去領,都一五一十寫明白。
陳公公明白這是應有之意,不把錢湊出來,他哪都不去。
所以,很是老實,提筆就寫。
不一會,就開列了兩張單子來。
魏公公就在邊上看着,他覺得自己倒像是紀委的,正在奉皇爺之命監督陳公公申報個人家庭財產情況呢。
以後要是能當了大佬,定在內廷開設監察衙門,不察外朝,只計內官。
山東大佬的豪富讓魏公公開了眼界,一個山東礦監都如此了,況別的礦監稅使。
況天下,不止這些礦監稅使,還有好多鎮守公公呢。
只是,要計內官,非秉筆大璫不可。
還得提督東廠才行。
要不然,就是經國公子滬上打虎了。
可惜,魏公公知道自個這輩子怕是很難入司禮監了,因爲他底細不乾淨。
陳增估摸開出的單子夠湊足五十萬兩銀子後,便停下了筆。
魏公公忙請陳公飲茶,朝小田打個眼色,後者立即拿着這些單子下船上了岸。
岸上,自有人處置。
陳公公被人扣了,手下的狗腿子們肯定得撈人。
很快,打馬聲不斷。
不時有人拿着陳公公開出的單子飛馬取錢。
……..
等着別人送錢來的滋味,無疑是世間最美的事。
看着首批運來的成箱金銀,魏公公眼都看直了,人也癡了。
秀芝姐也癡了,長這麼大,她還沒見過這麼多錢呢。
洛洛兒反倒不看重這些東西,因爲她明白這些東西不是她的,如果她想要的話,只能從良臣這個小男人身上討取。
這兩天,佟佳氏有點遺憾。
遺憾的原因是她的月事又來了。
而在此前替舒爾哈齊守節結束後,佟佳氏瞞着小男人偷偷服用了建州的秘方,這秘方是薩滿們用來催促女人生孩子的。
可是,不知爲何,這方子竟然沒在她身上起效果。
初始,佟佳氏只以爲份量不夠,日子不夠,可幾月下來,肚子仍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就不能不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能生了。
雖然長子已經二十歲了,可她自個也才三十六啊。
在建州,這個年紀的女人還是能生孩子的。
佟佳氏想明白了,自個這輩子不可能再和兒女們見面,這輩子也只能跟着這個明國的假太監,所以,她必須爲自己打算了。
尤其是,姓吳的漢家女人老是針對她。
所以,如果有了小男人的骨肉,哪怕自己年老色衰,小男人也不會不管她。
魏公公可不知道建州熟又貴也想替他老魏家傳宗接代,這會只爲金銀財寶而陶醉。
幸好壽寧那死要錢的不在,要不然,一句“你得養我孃兒倆”就能把魏公公到手的錢生生敲走一筆。
這段日子,倒是沒有壽寧的書信來,以致魏公公始終懷疑這丫頭是不是騙他。
他也是很期待的,期待壽寧生下他老魏家的新丁。
不過爲防萬一,魏公公將來還是要親眼見過這小傢伙才行,要不然被壽寧坑一筆,替冉興讓養娃,那真是比老王還要慘。
陳增開出的單子很多,但最終運過來的金銀實價也不過二十多萬兩。其中包括六萬兩的實銀,餘下的是山東這邊銀鋪開出的各式銀票。
這還差一半呢。
魏公公也不急,慢慢等等便是。
哪怕一天就等一萬兩,他也高興。
可是,接下來他卻是沒能再等到銀子了。
陳增手下陸續運來的都是貨物。
於是,最終的結局就是魏公公船隊後面多了幾十條船。
船上面是各式貨物,反是市面上有的東西,船上都有。
五花八門,讓人看的眼花繚亂。
陳公公和他的手下盡力了。
在陳增被扣押的半個月內,其手下差不多把濟寧城給搬空了,不僅如此,他們還在運河上做起了強買的生意,連着幾個南方過來的船隊都叫搬空,給的卻是一張張山東礦監衙門開出的白條。
對此,魏公公視若未見。
他只要自個的實惠,陳增的人只要不殺人,他樂見其成。
至於這麼做陳增會得罪多少人,更和他沒關係。
只是,接下來他就犯愁了。
貨是多了,可這些東西得換成錢才實在啊。
有錢才能買到糧食,買到海船。
你的貨再多,也沒人和你換糧食,換船啊。
賣!
魏公公腦袋一拍,就拿出決定了。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運河來往的船隻驚奇的發現,有一個公公帶着他從北方來的船隊,每過幾十里必停留。
而停留所在地的碼頭會瞬間變成大集市,然後就會有一隊隊的軍士從船上開出,皇而堂之的做起了生意來。
爲了得到現銀,魏公公也是使出吃奶力氣,公然縱容軍隊經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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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在離微山湖不遠處又一次設大集後,秀芝姐就上岸去逛了。
“快,快!”
魏公公趴在門縫邊瞄着,等秀芝姐剛跳下船板,他就猴急的拉着佟佳氏下了船艙。
船,紋絲不動。
魏公公沒那能量能讓船爲之震動。
身心舒坦之後,魏公公獨坐船頭,看着岸上的大集市甚是高興。
百姓們也高興,碰上大善人了。
要知道,魏公公這可是把好東西當白菜在賣啊。
用他的話說,也是造福沿途百姓,使他們知道皇恩之浩蕩。
當然,每到一地,賣貨之情形,百姓之幸福面目,魏公公必上題本入宮。
這叫使皇爺知曉百姓之幸福。
皇爺知道百姓們高興,他魏公公就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