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使傳諭的陛下禁令和李永貞的勸說並沒有改變楊漣的決心,反而讓他更加認定朝中奸黨與魏良臣早有勾結,否則何以奸黨紛紛奧援魏良臣,在陛下面前進讒言,顛倒黑白呢。
義憤之下,立時提筆疾書,思緒如潮涌,瞬間便成。
“內官不許干預外事,違者法無赦。聖明在上,卻有肆無忌憚、濁亂朝常如江南鎮守中官太監魏良臣者。
臣斗膽列其罪狀,爲陛下言之!
據臣探知,魏良臣本河間肅寧一童生,府試屢不第,生員未得名,後不知緣何進京竊爲雜流兩殿舍人。後淨身夤緣入宮,起初只爲內官監丞,擅進言以開海事遂得以邀寵,繼而大奸大惡亂我朝綱制度。
祖制親軍上值諸衛皆由御馬監轄,兵勇招募皆有定製。魏良臣無視祖制,私募兵丁,致武驤右衛軍令多由其出,真僞莫辯,壞祖宗二百餘年之政體,此大罪一。
建州龍虎將軍子洪太者爲國家棟梁,替國守邊,追緝叛賊北虜於境內,卻叫魏良臣持貼調兵圍殺之,險激建州叛亂。臣聞,其募兵丁多有倭寇、馬匪,藏污納垢,壞我軍紀,此大罪二。
無錫東林書院聖人門第,儒家寶地,往來無白丁,爲國養育士子前後三十載,教化一方百姓,卻遭魏良臣縱火焚之,師生被擄百餘日方得還,此大罪三。
吳淞水營遊擊將軍姜良棟世代忠良,有平播之功,魏良臣卻假陛下之名,未經法司審訊定罪私殺之,後奪水營兵馬私改皇軍,又並通州狼山炮臺,假借封江靖海爲名大肆斂財,此大罪四。
南都魏國公等均爲開國勳臣,當往昔人心惶惶之際,勳臣於東南鎮守,保朝廷錢糧不斷,定東南人心。魏良臣南下之後,卻屢與勳臣衝突,爲一己私慾擅殺南都三大營官兵,奪勳臣產業,此大罪五。
朝鮮爲太祖欽訂不徵之國,又乃我國藩屬,魏良臣操縱威福於其國,殘害百姓性命,掠奪其國財產,迫害其國官員,使前番陛下援朝之功化爲烏有,更私堵訊道,若非朝鮮使臣渡海而來,朝堂竟一無所知,此大罪六。
東藩化外之島,我朝向來無管治,魏良臣爲一己私利,縱兵於島上殺良冒功,壞我天朝仁義,使島民皆仇視於我大明,此大罪七。
臣聞魏良臣於南都假棺木於勳臣府前,動輒數萬兩,若不予必使爪牙鼓譟,大無人臣之禮。後陛下言旨命其不得逾越,其卻不思伏罪,進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釋.......
嗚呼,從來亂臣賊子,只差一念縱容,遂至不可收拾,何以養虎於肘腋間?今若寸臠魏良臣,亦不足抵其罪!”
一氣唸完自己給魏良臣擬定的七條大罪,楊漣一臉正氣道:“博浪一椎,易水一別,志士千古立德,就在此一舉!你們不要再勸我了,我意已決,明早便進宮將這七大罪呈給皇上,爲我大明除那閹賊!”
左光斗被楊漣的決心震動,由衷讚道:“大洪真乃我東林硬漢也!”
“七大罪,罪罪當誅,誅除閹賊,大洪當記首功!”
繆昌期亦是忍不住叫好,隨後便將楊漣新寫這封奏疏抄錄,與左光斗等人去聯絡黨內同僚,明日一早同去會極門,一爲壯勢,二爲法不責衆。
此也是歷來科道慣用手法,屢試不爽。
待衆人離去之後,楊漣於院內沉默片刻,感到倦意,遂於屋內小息。
只臥於牀上,卻是不能入眠,腦海之中總有許多問題,胸中更有萬千情緒。
久久之後,募地坐起,面上已然一片堅毅,胸中更是一片清明。
爲何千百年來,總有惡人可以日日作威作福,好人卻要日日忍耐下去,天理何在?
想我楊大洪,堂堂朝廷命官,今日竟致與那內廷閹寺抗爭,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大丈夫者,頂天立地也!
明日進宮叩門,便是萬死,也不惜此身!
爲江山社稷、爲黎民百姓,爲那公理與正道,誓誅魏良臣!
雖陛下遣內侍不許他楊漣叩門,但楊漣堅信陛下只是一時爲小人所矇蔽,只要他力主叩門,陛下一定會爲天下除奸。到時,順着魏良臣這條線索深挖下去,不信扳不倒方從哲和浙黨。浙黨一敗,三黨聯盟便徹底不復存在了。
屆時,正如汪文言所說那般,他楊漣楊大洪將真正成爲東林黨的牛耳!
又尋思今日那東廠的李永貞過來,無非是恐嚇自己而矣。
爲人臣子者,爲聖賢弟子者,凡事當急於在前,不甘爲人後,何必有那顧慮。
邪不壓正!
何爲正,我楊大洪也;
何爲邪,魏閹良臣也!
楊漣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爲都是代表公理與正道的,是人心所向的,而魏良臣卻是閹寺小人,是天大的惡人!
自己一身正氣,必能降妖伏魔,還朝堂一片清明!
不知不覺,楊漣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還是黑魆魆的,空蕩蕩的大街上聽不見任何響動,牀頭的蠟燭還在燃燒着。
唉…
不知爲什麼,楊漣突然有種心事重重的感覺,胸口好像壓着塊石頭般,壓得讓他透不過氣來。長長的吸了口氣後,他穿上鞋輕手推開門,走到院中。
迎面襲來一股冷意,他卻感到愜意,立在院中仰面觀望起夜空來。碧空如水,月上中天,他不禁脫口吟出蘇東坡的詩句:“月白風情,如此良夜何!”
思緒又集中在明日叩門一事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發現有人輕輕推自己的肩頭,睜開眼一看,竟是夫人詹氏。
“老爺回屋睡吧,夜深風涼,留神病了!”
詹氏眉宇間帶着幾分憂色,有些心疼的望着丈夫。
“你也睡吧。”
見夫人眉宇有憂色,楊漣輕聲一笑:“莫要爲我擔憂,你我夫妻,你應是最瞭解爲夫,試問爲夫自出仕以來,哪次不是順順利利,不然,何能地方一年便躍爲京官?”
“但這次不同往日,聽說那魏良臣是陛下寵信的人,連南京的國公都拿他沒辦法,夫君冒然上書彈劾於他,可有十分把握?”
詹氏不能不緊張,畢竟丈夫這次彈劾的是宮中太監。她再是婦人,也知太監乃是皇帝家奴,若一擊不倒,則後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