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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依然是隔三岔五就進宮一趟,這回是來送“生子符”的。也連帶着將榮家嫡支的消息說了。

“你大伯和二伯前兒在外頭也不知得罪了誰,被告了縱奴傷人,你大伯的閒職都給削了。建寧侯家那邊,聽說給二公子納了一房平妻,玥姐兒現在過得有些可憐。”崔氏嘆道。她是個心善的,恨老太太那邊的人時是真心恨,這時候見她們落難了又心裡難受。

“哦,對了,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將老太爺和老太太都接到府裡一起過了。你大伯和二伯哪裡還顧得上他們兩個老的。”崔氏道。

阿霧點點頭,“你別又讓老太太欺負到頭上去了。實在不行,我就傳她進來敲打敲打。”

崔氏道:“不會的,你放心吧,你大嫂是個能幹的。”

說罷閒話,崔氏這纔開始說正經事,“這是我讓你大哥特地託人去江南的如是庵求的生子符,聽說那裡的符最管用。”崔氏將生子符遞給阿霧,“你不要怪你爹,他也是壓力太大,被逼的。再說了,哪怕皇上納再多的妃嬪,只要他心裡頭有你,那就是誰也搶不走的。咱們當下要緊的是堵住悠悠衆口,你也能喘口氣,指不定就懷上了。”崔氏碎碎念道。

阿霧笑了笑,有時候崔氏就是傻人有傻福,倒也沒什麼不好。

阿霧接過生子符,鄭重地放到隨身的荷包裡,“知道了,但願能心想事成吧。”

崔氏見阿霧收下了,唸了句“阿彌陀佛”,“你這樣想就對了。”

阿霧粉飾着太平,而那邊夏國夫人的身子卻再也撐不下去。說實話,阿霧也不知道郝嬤嬤是怎麼撐到今天的,太醫三天兩頭就預言她快死了,而據阿霧所知,前世這個時候,郝嬤嬤應該早就死了。

“皇后娘娘,夏國夫人想見見您。”慈安宮的宮人過來求見阿霧。

阿霧擺擺手,讓人退下,郝嬤嬤那邊她是沒法兒去見的,跟楚懋有關的人她一個都不想見。

晚上,慈安宮那邊就傳來郝嬤嬤不行了的消息,楚懋已經趕了過去。

阿霧讓人點了安神香,靜靜地躺在牀上,神思迷糊間好像卻走到了慈安宮。裡面燈火輝煌,宮人躡着腳步來回穿梭,面有悽容。

楚懋此刻正坐在郝嬤嬤的牀頭,拉着她的手,低頭瞧着像在哭。阿霧走得近了些,果然能聽見哭聲。阿霧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楚懋哭。

楚懋在哭郝嬤嬤的同時,阿霧就坐在牀的另一頭,默默地哭着長公主,哭得正傷心時,卻覺得頭髮一痛,像被人拽着一樣。

阿霧掙扎着擡頭,就見郝嬤嬤兇惡得就跟牛鬼蛇神一般,拉扯着她的頭髮。

“你做什麼?”阿霧慌忙地跳開,然後對着郝嬤嬤驚道:“你能看見我,能摸到我?”

“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老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老天爺爲什麼要這樣不公,居然讓皇上遇到你這麼個賤人,就是冰人都捂熱了,你卻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郝嬤嬤怒罵道,又上來拉扯阿霧。

阿霧這回卻沒躲,由着郝嬤嬤抓她的臉和頭髮,郝嬤嬤發泄一通後,只坐在一邊哭。“爲什麼會遇上你,皇上這些年都過的是什麼日子啊,你就一點兒都看不見嗎,你怎麼能忍心,怎麼能忍心,我老婆子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哇。”郝嬤嬤跺着腳。

阿霧再看向郝嬤嬤的牀,只見她的身子還躺在牀上,太醫正對楚懋說着,“夏國夫人已經去了。”

牀上的郝嬤嬤果然睜着一雙眼睛,像是正瞪着阿霧。

“我要是能再守他幾年該多好,以後的日子叫皇上怎麼過啊——”郝嬤嬤嚎哭道,像一個孩子一般,阿霧蹲在一邊,看她傷心的樣子,也難怪楚懋那樣敬着她,先皇去世估計楚懋都沒哭過,這會兒卻因爲郝嬤嬤哭得稀里嘩啦的。

“你根本不知道皇上吃過多少苦,小時候過的是什麼日子,你但凡有點兒良心,怎麼能這樣對他?”郝嬤嬤是看着楚懋登基後過的日子的。說是行屍走肉也不爲過,還要頂着朝廷內外的壓力,每日批閱奏摺直到半夜,病着的時候,睜着眼睛在牀上就盼着阿霧能去看他一眼,可惜皇后就是個鐵石心腸的怪物。

郝嬤嬤甚至拿死逼過楚懋,只懇求他納嬪妃,生個兒子,可是他就那樣一直拖着,郝嬤嬤知道楚懋的心事,這畢竟是她帶大的孩子,他心裡頭最渴望什麼,她一清二楚。也正是因爲這樣,所以郝嬤嬤一直討厭阿霧,她早就看明白了,皇上要的東西,這個自私自利的女人根本給不了。

“你跟我來。”郝嬤嬤拽過阿霧的手,也不知道將她拉到了哪裡。

阿霧只看見黑漆漆的甬道里,幾個孩子正在踢打另一個孩子,阿霧隱約能分辨出那是五皇子和六皇子幼年的模樣。等這一羣人領着小太監揚長而去後,阿霧纔看見那個所在牆角的孩子滿臉是血的站了起來。

他的身子十分瘦弱,瘦得連肋骨都能看見,衣裳已經被撕爛了,大冬天的冷得發抖。

黑暗裡有人在喊,“四皇子,四皇子,你在哪裡?”

阿霧捂住嘴巴,沒想到那個孩子會是楚懋,本來應該八、九歲大小的孩子,卻小得像五、六一樣。楚懋聽見人喊他,趕緊用袖子擦了擦臉,露出一張白嫩嫩的小臉和那雙沒有感情的寒星似的眼睛。

這樣的眼睛是如今的皇上所沒有的,阿霧從沒見過他的眼睛那樣的涼。

阿霧接着被郝嬤嬤一推,掉入了一口枯井裡,裡頭有個小男孩,正蹲在井底發抖。

頭頂的井口有聲音傳來,“是四皇子淘氣自己掉下去的知道嗎?”

這個聲音阿霧十分熟悉,她的手開始發抖,她的母親福惠長公主的聲音,她永遠不會聽錯。

“是,長公主。”上面的人回答。

“倒下去。”

臭氣鋪天蓋地而來,從上頭澆下來的是糞桶,阿霧捂住嘴,流着淚去碰那個小身影,那孩子擡起頭,眼裡滿是戾氣和恨意。

再然後回到楚懋更小的時候,?阿霧看見他小小的個子攀在泔水桶裡淘吃的,楚懋小時候的日子比阿霧想象的還更爲可怕。

最後,阿霧看見腳上繫着沙袋的楚懋在院子裡跑,對着郝嬤嬤道:“姑姑,我長大以後會保護你的,我將來會打死他的。”

郝嬤嬤臉上和脖子上都有傷痕,露出的手腕上也傷痕累累,像是被牙齒咬傷的,還有燙傷,阿霧只是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內情。

每個人的一生理或多或少總有這樣那樣的苦衷,阿霧從小到大嬌養着,幾乎沒吃過苦頭,從未真正的爲別人設想過,到今時今日,自己有苦難言,逼入死局時,才嘆息自己當初的輕狂。

“你應該爲皇上能這樣喜歡你而慶幸,我本以爲他一生再不可能愛人,卻沒想到他心裡還是期盼着,可惜卻錯看上了你。”郝嬤嬤恨恨地望着阿霧。

“你好好待皇上,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郝嬤嬤淒厲地道,然後便推了阿霧一把。

阿霧踉踉蹌蹌的一跌,就像大夢了一場一般,卻怎麼也醒不過來。等她再次恢復了神識,飄在空中時,發現她還留在慈安宮,而此時長樂宮的宮女明心正跪在地上慌亂地道:“皇上,皇后娘娘不行了。”

阿霧心裡一驚,她自己怎麼不行了?

阿霧靠近了仔細聽,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自己睡到半夜,忽然尖叫一聲,坐起來吐了口鮮血,接着就人事不省了。

阿霧隨楚懋趕到自己的宮中,她想躺回身體裡去,卻不知被什麼力量所排斥,怎麼也靠近不了。若是放在平常,指不定阿霧還挺樂意自己就這麼死了再也回不去。

可此刻阿霧看着楚懋的像死人一樣灰頹的臉色,她心裡就涌出了無數的難過。死亡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可她卻不願在這一刻死去。郝嬤嬤剛剛離世,自己又這麼去了,阿霧真怕楚懋熬不過去。

阿霧本來以爲自己可以笑着看待楚懋的死亡,可真正見他心如死灰的時候,才發現仇恨的釀造的酒怎麼喝都只有一個苦字。

阿霧到底還是捨不得恨楚懋。她不僅背叛了楚懋,實際上也在心底背叛了自己前世的母親。阿霧活在這樣的困局裡走不出去,越發的痛恨自己。

到了這個地步,愛不能,恨也不能,生不能,死也不能,?阿霧進而在想,這大概就是老天給她的懲罰吧。

阿霧縮在牀腳,看着楚懋抓起自己的手,一隻一隻地吻着她的手指,這是他最喜歡的動作,他們相好時,他每日裡要做好多次這樣的事情。

如今想來,阿霧只恨當時沒能好好的珍惜那段短暫的時光。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她如今甚至不能允許自己帶着留戀去回憶往事。

她只能痛苦,唯有痛苦才能洗刷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