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前不知道, 凡世的烈酒,喝下去的時候可以讓漲的發疼的心稍稍好過一點。難怪,那個人這樣喜歡酒。
她從來沒有容自己放肆過, 不是不想, 只是不能。
她是一族之君, 她生來就該受到衆生的敬仰, 她不能心軟, 不能害怕,更不能愛上任何人。
她開始有些後悔了,或許是酒勁的作用, 這點後悔正在一點一點的擴大。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還是一個連攝魂術都不會的孩子的時候, 那個人就陪着自己了。他有挺直而修長的背影, 他說話的聲音細膩而溫柔, 他的眼中有溫暖的光,而那光從來都只屬於自己。
可是, 她不能愛他。在得知白辛奈的存在後,就不可以愛他了,因爲,他最後會死,而且會死在自己的手上。
居然流眼淚了, 雲阮擡起頭, 努力地想要讓它收回去。斷斷續續的記憶中, 她又想起了雲陌, 和那個人全然不同的人族少年, 不危險,不強大, 讓她覺得很舒服。所以她將那份愛全部都轉移到了雲陌的身上,以爲這樣就可以擺脫那個人帶給自己的痛苦。
可是她錯了,他已經滲入到了自己靈魂的深處,憑誰也無法取代。她從前不願承認,只是將他對自己的喜歡和在乎,當成了理所應當。直到他真的死了,才念起他所有的好,所有從未明說卻連傻子都看得出來的愛意。
可笑的是,她殺他的時候,夠冷血,夠無情,沒有一絲顫抖。
原本寂靜的房間裡突然傳來一聲輕嗤的笑,“堂堂鬼族之君,竟會在這裡借酒消愁。”
雲阮握着酒的手頓了頓,而後又灌入了大大的一口,只是眼中卻換上了一向的高傲陰狠。
“我也會難過啊,尤其是殺了最喜歡的護法。”她的聲音倒是聽不出半分所謂的難過,雲衍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緩緩勾起的脣角,說道:“你所愛的從來都不是陌兒,也不是千城,你最愛你自己和滔天的權勢。”
雲阮並未反駁,而是加深了面上的笑,“還是你瞭解我。說吧,出了什麼事?”
“牧野和池死了。”
“誰幹的?”
只是過了一夜,誰會有這個能耐,在雲衍的眼皮底下殺了他。
“牧野長歡。”
這個名字讓雲阮的笑瞬間凝固在了臉上,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飾的震驚。浮世已毀,她不可能還活着。
“還有你的妹妹,梓靈。”
如果說第一個名字已經讓雲阮覺得夠震驚,那麼第二字,更是在震驚中添上了一絲怒意。
一個時辰之前,牧野和池和一衆妃嬪坐在芙蓉園內尋歡作樂,全然不知濃重的殺氣正在朝着他們逼近。
每一代的君王都極爲珍視的芙蓉花宴,本該是一場和樂融融的家宴,可到了牧野和池這裡,已經全然變了味。靡靡的絲竹之音融着女人嬌媚的笑聲,落入一人的耳中時顯得尤爲刺耳。
滿園子的芙蓉花,開的比往年更爲鮮豔。重重花色之中,一雙白嫩嫩的小手摘下了其中最嬌嫩的一朵,襯着她的笑越加的天真無邪。
只是那朵花上卻開始染上了鮮血一樣的紅,幾乎是同一時間,整座園子的芙蓉花都變成了血紅色。不知是誰先叫出了聲,緊接着這樣的驚恐聲此起彼伏。
花枝招展的妃嬪們此刻都顧不上儀態的想要逃離這裡,可是那些花卻發了瘋似的狂長上來,將他們都困在了這方小小的天地中。
坐在首位的君王,卻比這些婦人“鎮定”許多,不是他不想離開,而是他的身子被人施法定在了座位上無法挪動分毫。
漸漸的叫喊聲弱了下來,衆人都將視線黏在了那抹不斷靠近的人影上。
紅色花海中,白衣女子款款走來,奪去了天地間所有的顏色。她的面上帶着笑,那笑只讓牧野和池感到無比的驚恐,他瞪得大大的眼睛裡染着雪色和血色,二者融在一起時,變成了最致命的殺刃。
“我父王的王位,叔父可坐的安穩?
那位新王聽後當即嚇得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卻依舊無法從座位上離開。
“來人護駕,來人......”
只是任憑他怎麼呼喊,此刻站在他身前的依舊只有牧野長歡一人,而那些妃嬪和宮女早已昏倒在地,失了意識。
“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因爲沒有人會來救一個謀朝篡位的卑劣之徒。”
當一把白森森的劍抵着新王的脖子時,他竟像一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拼命地哀求着少女大發慈悲地饒自己一命。
“慈悲之心,我可給不了你。”鋒利的刀刃刺破他的皮膚,流淌下來的血液讓新王的面色蒼白如紙。
“王兄......王兄他還沒死......孤只是將他......將他囚禁在了地宮......不要殺我......”
“你最好沒有撒謊。” 脖子上的刀刃稍有放鬆,這個消息對於長歡而言太過驚喜和意外。
“孤對天發誓,王兄......王兄他真的沒死......”就在他以爲那把刀會徹底離開他的脖子時,帶着寒氣的白光極快的落下,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
“可你依舊該死。”
長歡冷冷的看着死透了的牧野和池,這個人啊,從前還抱着自己去看冬時的第一場雪,告訴自己,他有多喜歡這樣潔白無暇的世界。
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被權欲矇蔽了心的騙子。
漫天血色的花朵在這個時候,紛紛敗落,整個園子都下起了一場悽美的花雨,鮮血一樣的顏色,不祥,不潔。
在長歡的身後,梓靈那張娃娃臉上露着一抹詭譎的笑,喃喃地說着:“終於可以長大了。”
長歡記得母后曾說過,父王的眼睛裡再也不會有笑容了,那時候她還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的父王見到自己的時候,明明笑的慈愛而溫暖。
直到現在看到這個消瘦的不成人形的君王,聽他用微弱而沙啞的嗓音講起那個叫“緋”的女子時,長歡纔開始明白,父王的心,在很早以前就死了。
地宮很暗,腳下的臺階沾上了濃重的溼氣,冰涼就在不知不覺中撩撥着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膚,一陣陣激烈的咳嗽聲迴盪在幽深的地宮中,那聲音像是壓抑了許久一下子爆發出來的暴風雪,急促中帶着悲鳴。
漸漸地開始有了微亮的光芒,靠着那點光,長歡看見了那個蜷縮在角落裡的男人,四肢皆被鐵鏈鎖着,亂糟糟的頭髮遮去了他的大半張臉,可長歡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父王。”她用力的將那些鐵鏈斬斷,抱在懷中的那具冰冷身體,讓她不敢確定自己的父王是否還活着。
過了很久,耳邊才傳來一個極輕的聲音,“歡兒。”
所有堅強和隱忍都在這一句叫喚聲中化作了奪眶而出的淚水,在奄奄一息的君王面前,她不是什麼月神的轉世,也不是什麼尊貴的公主,她只是一個離開家太久的孩子。
“歡兒回來了,父王。”
無論她有多麼不願意承認,可是她的父王真的就快要死了,被死亡的陰翳籠罩着的臉上,再也尋不到半點往日的榮華。
“真好,真好,讓孤在死之前可以見到孤的歡兒。”
他的身上佈滿了一道道鞭痕,那些傷痕潰爛後散發着陣陣腥臭,長歡想要將它們從父王的身上抹去,而就算靠着月神之力,這具油盡燈枯的身體也撐不了太久。
長歡的心底藏着一個謎團,這個謎團該由她的父王來解開。那個女人的話是用來騙她入局的,但有一點她講的或許是真的,自己的體內流淌着鮫人的血液,她的生身母親是一個鮫人。
“母親,歡兒的母親,到底是誰?”她看着那雙灰白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異樣的光,死氣沉沉的臉也因此而有了一點生息。
“你還是知道了。這些事,孤本想着一輩子都不告訴你的。”君王的眼神繼而變得很縹緲,就像是陷入了某段深埋的回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