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離開後,這間屋子就只剩下白辛奈一人,她坐在銅鏡前,看着鏡中那張憔悴而清冷的臉,而後對着鏡中人露出來了一個笑,這張十八歲的臉上纔有了一點少女的嬌嫩。
她像是發現了什麼,極快的用手摘下了頭上唯一一支髮簪,手指摩挲着上頭凹下去的那一塊,那裡本該長着一個碧色的珠子。
之所有用“長”這個字,是因爲那顆珠子不是鑲嵌上去的,而是經過了十幾年的時間自己長出來的。
這簪子是婆婆在幼年時送給自己的。一根普普通通的桃木簪,上面還有一道細小的裂痕。那時她還小,根本用不上簪子,可是婆婆卻笑着告訴她“總有一天會用上的。”況且婆婆還說,只要將它貼身帶着,時間久了,那道裂縫中就能長出稀世珍寶呢。
小孩子總是容易被這樣的話吸引住。所以白辛奈很是仔細的將桃木簪藏在懷中,每天都要拿出來看上好幾回,等着它哪天可以長出珍寶來。
稍大些的她開始懷疑這話的真實性,但是婆婆是不會騙自己的,於是帶着這樣的猶豫,她依舊期待着那道裂痕中能長出點什麼來,至少是一個珍珠也好啊。
等到白辛奈長到了十三歲,簪子還是那根簪子,樸實無華。卻因着貼身帶的久了,就好像它已經成爲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白辛奈將她插在發間,她沒有其它多餘的首飾,只有這樣一個帶着一道裂痕的桃木簪,說不定哪一天,它就真的長出珍寶了呢。
可現在它好不容易長出來的珠子說不見就不見了,白辛奈有些忿忿地盯着那個凹洞,良久後才重新將簪子插回了新梳好的髮髻上。
再看時,鏡中驀然多出了一個人影。錯亂了一拍的心跳讓白辛奈有些緊張的回過頭,看着咫尺之間的那抹湖藍。
“禍水。”這兩個字也從她的腦海中一躍而出,她覺得自己此刻被那雙湖水一樣幽深的眼睛牢牢的吸了進去,很難再挪開。
“是你救了我?”他的聲音像是雨滴落在青瓷的茶碗中,帶着滿山的翠色,很是好聽。
屋前的桃花開的正好,緋色花朵的淡香融進微溼的空氣裡,讓這三月天的夜晚透着一絲曖昧。
“是你先救了我,我不喜歡欠別人。”
男子看着白辛奈略顯消瘦的身影,有風吹起她披在身後的青絲,明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模樣,卻總給人一種歷盡滄桑的錯覺。
“可那時我分明就......”
“那是因爲你很幸運遇到了我。”
白辛奈不覺得自己這樣說有哪裡不妥,卻看見男子的臉上浮起了一抹比桃花色還要豔麗的笑。
“在下小時候有一世外高人替我算過一卦,說我命中有一大劫,而能救我命者是一位與我有宿世姻緣的女子。”他突然雙臂一張,激動地抱住白辛奈,“娘子,爲夫尋的你好苦啊。”
白辛奈被他抱了個措手不及,果然臉這種東西是可以騙人的。
“誰......誰是你的娘子?”她好不容易從“禍水”的懷中掙脫出來,立刻離得他遠遠的。
“對對對。”“禍水”一連說了三個對,臉上還帶着不知真假的自責,“是爲夫魯莽了,感情這種事是該慢慢培養。”
“爲夫姓雲名陌,不知夫人的名字是?”雲陌看着眼前這張清麗的鵝蛋臉上升起的羞惱,連忙俯首作揖,一臉真摯。
這個“禍水”還想知道自己的名字,白辛奈現在恨不得立刻將他趕出去,天知道她當時是不是被下了降頭,竟然會去救他。
可偏偏有人總是有意無意地跟她所想的反着幹。
“辛奈,辛奈......”阿拾急急忙忙的跑過來,正好撞在了雲陌的手肘上,害他狠狠的打了自己的臉。阿拾竟還未發覺有何不妥,只是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深刻的領悟到雲陌是個多麼記仇的主。
“仙女姐姐她回來又走了,臨走前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阿拾歪頭看着白辛奈臉上隱隱的慍色,一雙眼睛不安地閃動着。
白辛奈接過信,知道阿阮不能離開樓拓族太久,她現在是白裡遇最信任的弟子,族中還有一堆事等着她去處理。
突然間阿拾像是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人,毛手毛腳的蹭着雲陌湛藍色的長衫,“哇,這世上竟然還有長得比我還英俊的男子。”隨即完全無視雲陌眉宇間淡淡的不悅,雙手趁勢捏了一把他的臉,“嗯,這手感比姑娘還要滑溜。可是你爲什麼叫禍水呢?”
“誰告訴你我叫禍水?”
雲陌的臉在此刻陰沉到了極致,阿拾卻全然不知的看了一眼白辛奈,被後者狠狠的瞪了一眼後,還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
“今晚月色真美。”白辛奈眼看着氣氛不對,一邊說着一邊往門外走去,眼看着就快呼吸上新鮮空氣了,卻被一隻手用力拉了回去。
“我們一起看。”
“我也要去。”
“......”
就這樣白辛奈渾身不自在的擠在雲陌和阿拾中間,出了半夢居看到滿街的花燈時,她才突然想起今天是望燈節,而很多年來的這一天,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
一隻手被人牢牢的握着,生怕她會逃走一樣。白辛奈下意識地擡眼望着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男子,正好對上了他垂下的眼睛,明亮而誘惑。
十三歲開始心口處總是空蕩蕩的地方,第一次落進了一抹溫暖的白月光。
“煙花。”阿拾興奮的指着一朵接一朵綻放的美麗花朵,而此刻街上的所有人也都停下腳步仰頭望着被煙花點綴的絢爛夜空。
彼時之境,繁華入夢,而從這一刻起命運的軌跡或許已經開始改變了。
從望燈節回來後,阿拾非要拉着白辛奈和雲陌去喝他釀好的桃花酒。埋在樹下四季的一罈酒,阿拾挖了好久,終於在一鏟子下去的時候碰到了硬物。
阿拾好像從來都是快樂的,他和之夏一樣,一直都很容易快樂。三月的天,夜晚的風還留着白天陽光的溫度,吹在少女的面上時卻依舊清寒。
雲陌認真的看着阿拾一層一層的剝去覆蓋在酒罈外層的油帛紙,在接過阿拾遞給他的酒盞時,突然滿臉嚴肅的站起了身,捋了捋衣角,眼中透着睿智的光芒。
“在下聽說好的酒若是和埋着它的土一同飲下去,是可以強身健體的。”他此番一本正經的模樣很是容易哄住一根筋的阿拾。
“真的?”
阿拾下意識的望了一眼白辛奈,見她沒什麼反應,又暗暗忖度着他沒必要騙自己,於是歡歡喜喜的拾了一小撮泥土,放在了酒盞中一飲而盡。
“你還真信他說的?”白辛奈瞧着阿拾一臉即將得道昇仙的樣子,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
“你騙我?”
不知因爲桃花酒太烈了,還是因爲氣憤,阿拾的臉漲得通紅,覺得自己現在滿嘴的土腥味,無奈酒已下肚再也吐不出來,就只好氣沖沖的瞪着努力憋住笑的雲陌。
後者想着終於報了撞臉和捏臉的仇,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可憐的阿拾卻真真嚐了一回泥土混着酒的滋味。
經過這番鬧騰之後,阿拾一直氣呼呼的不理雲陌,連酒都不許他再喝。雲陌覺得他頭腦雖然簡單,可釀酒的手藝卻是一流,眼巴巴的看着他們一杯一杯的桃花酒下肚,而自己只好無趣的捏着一隻碧色的酒盞,眼眸裡透着豔羨之意。
“哎,這麼好喝的酒,怕是連宮中都尋不到吧,真不知道是怎麼釀出來的喲?”故意提高的尾音果然引來了某少年的注意。
阿拾早就想要炫耀一番,聽完此話後,心下對雲陌的惱怒立刻減少了六分,“算你識貨,小爺我這釀酒的手藝可是數一數二的......”
白辛奈剛剛還暗自慶幸終於可以躲過阿拾的誇耀,此刻只好勉強應和着他沾沾自喜的神情,聽他說着如何將晨露中的桃花瓣收集好,用上好的青芝酒泡着,在滿月的日子裡埋在桃花樹下,一直等着來年的望燈節才能開封......
阿拾的話音剛落,雲陌立刻捧場的拍着手說道:“果然厲害。”這話讓阿拾很受用,他現在又覺着雲陌是個大好人了。
白辛奈瞧着眼前這親密無間的二人,鄙夷地搖了搖頭。
那一夜桃花香甜的氣息一直將月光籠罩下的夜色浸透。阿拾微紅的臉龐,爽朗的笑聲以及雲陌那雙如湖水般幽深的眼眸一直留在白辛奈的心底。少女的左手不自覺的握住了掛在脖子上銀鈴,有淡淡的光芒漏出來,像是輕輕撫慰着她。
夜裡的霧氣不斷加重,粘在頭髮和衣服上的時候那些溼氣會趁機滲進來,帶着絲絲縷縷的冷意沒入五臟六腑,而後細碎的記憶就會藉着酒意悄無聲息的碾壓上來,讓白辛奈斷斷續續地想起了從前。
從前啊,有一座終年繚繞着霧氣的暮晨山,一羣白衣飄飄的咒術師,一個滿臉憨厚的胖廚子和他那條黃色的惡狗,還有長得比女人還要看好的蘭澤叔叔,永遠也高高在上的白裡遇。
那是樓拓族,住着凡世間最厲害的咒術師,除魔衛道,匡扶正義,受着世人的敬仰。這一任的族長白裡遇,至今未娶,膝下卻有一義女,那孩子自小頑劣,不被其父所喜。
族中最裡層的院子裡,植了一棵的楠木,茂密的樹葉撐開來,默默的遮去了盛夏時節傾斜而下的驕陽。屋內有一張掛滿了巫蠱娃娃的牀,雨天的時候,牀上睡着的孩子總擔心會有厲鬼借雨而來,將她吃進肚子裡去。
孩子從小沒有娘,只有一個不愛她的義父和一羣沉悶死板的師兄。她時常愛捉弄那些比她年長的師兄,有一次,她將一隻青蛙放進了最害怕此物的五師兄衣袍中,看着他害怕的上躥下跳的模樣,捧着肚子笑的沒心沒肺。
“你這般愛捉弄人,遲早被厲鬼吃了去。”五師兄氣急敗壞的衝她說道。
孩子總在人前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因爲她知道礙於白裡遇,那些師兄都不敢將她怎麼樣。只是他們都不知道,她最害怕黑夜,最害怕沒有人陪。
白辛奈覺得一雙眼睛酸脹的很,她的酒量一向不佳,阿拾卻一杯接着一杯替她斟滿,她實在抵不過阿拾那弟弟一樣帶着點撒嬌的語氣。不知不覺中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得模糊了起來,阿拾的笑聲也漸漸的淡了下去。到最後好像迷迷糊糊的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那裡有鳶尾花清淡的味道,讓一顆纏繞着冰冷霧氣的心感覺到了一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