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風冷天寒,夜色緩緩撲來,如同海水。
徐慶一路騎車,瞧見街上不下於六處地方在施工。
如今到處在改建,這算是改開後,城裡最大的一處轉變。
徐慶騎着自行車,不緊不慢地拐進老丈人家的衚衕,隨後在大院門口停下,推着準備往裡面進去。
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車鈴聲,扭頭一看,原來是小舅子馬解放和吳月梅下班了。
“姐夫,啥時候來的?”
馬解放腦袋仰的很高,一身嶄新中山裝,顏色深藍,自行車把上掛着公文包,依舊是人造革的,黑麪,卻不是原先那個使喚了多年的,而是瞧着像是剛買的。
徐慶駐足道:“剛來,你和月梅下班了?”
馬解放自行車一停,翻身下車,一臉神氣道:
“也剛下,這不才回來。”
馬解放說着,眼神一瞥徐慶自行車後座上馱着的羊肉和豬肉,嘿笑道:
“姐夫,你肉聯廠生意不做了,今兒怎麼拿這麼多肉來?”
徐慶微笑道:
“過小年,你忘了?”
“啊?是嗎?這麼快,我都沒留意。”
馬解放撓了下頭髮,當即眉飛色舞道:
“姐夫,我今兒升了,總廠昨天發的文,今天三廠廣播站的大喇叭,全廠播報。”
“可以啊,解放,這馬上過年,成了副廠長,感覺如何?”
馬解放搖晃腦袋:“沒啥感覺,高興倒是高興,可廠裡好幾個副廠長,要是今兒我能成升正的就更好了。”
徐慶無語笑道:
“解放,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三廠現在上千號人,伱當了副廠長,多少人羨慕,眼紅,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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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月梅騎自行車慢,這時纔到大院門口,停下翻身下車,朝徐慶道:
“五姐夫,咱們回院裡聊。”
徐慶便一邊推着自行車,一邊與馬解放連說帶笑地交談。
“姐夫,你還記得咱三廠那個李副廠長嗎?就是變天后,靠關係當了廠裡‘G委會’主任那個。”
徐慶應聲道:“知道。”
馬解放把自行車後輪一擡,進了院門道:“昨天辭職了,聽說打算下海經商。”
徐慶哦了一聲,沒在意。
一旁的吳月梅扭頭瞥向自個男人,眼神幽幽道:
“羨慕了?”
馬解放忙道:“月梅,你說啥呢,我纔剛當上副廠長,我會羨慕一個辭職的?”
吳月梅嘁了一聲,沒再搭話。
徐慶走在倆人中間,心中苦笑不止,這兩口子,有點意思。
“解放,咱爸怎麼沒跟你倆一塊回來?”
徐慶出聲問道。
“嗐,他老人家忙着呢,”馬解放咧嘴說道:“這不我今兒升副廠長的消息,三廠人全知道了,我爸那幫老夥計,一下班就拽着讓請客去了。”
“錢還是我掏的!”
馬解放說着,臉上佯裝出心痛神情。
徐慶樂道:“你平時一塊共事的同事,沒找你請客?”
“咋沒有,我今天錢都給我爸了,身上一毛不剩,他們說等過幾天廠裡放假後,非讓我好好請他們搓一頓不可!”
說話間,徐慶看到從屋裡出來的丈母孃,喊了聲“媽。”
馬解放也張嘴道:“媽,我姐夫來了,特意給咱家送肉。”
馬解放母親沒理會自個兒子,雙眼望着好長日子沒見的女婿,臉上露出開心,笑盈盈道:
“小慶,你這孩子,來就來,每次都拿東西,快進屋暖和,別凍着了。”
說完,掀開門簾讓徐慶趕緊進屋,至於自個兒子,白了一眼,“我包了餃子,去你屋把你媳婦和孩子叫過來。對了,你爸呢?”
“我爸喝酒去了,一時半會兒,估摸着回不來。”
馬解放說着,把自行車一停,忙轉身朝他和吳月梅住的屋子過去。
十分鐘後,徐慶和馬解放坐在一塊,吃着剛出鍋的熱乎餃子。
馬小軍端着酒瓶子,站在一旁倒酒。
吳月梅和婆婆還在廚房繼續忙活,徐慶夾起面前碗中的餃子,餵給大外甥。
馬小軍一口咬住,滿臉歡快道;“謝謝小姑父。”
馬解放得意道:“姐夫,我兒子這禮貌還行吧?”
徐慶一樂,“你教的還是月梅教的?”
馬解放胸口一拍,腰板挺直道:“我唄,不然他今兒能乖乖給咱倆倒酒?”
徐慶笑着沒應聲。
馬小軍嚼着餃子,嘟囔地道:
“小姑父,我鴻志哥哥,他怎麼沒跟着您一起過來我奶奶家。”
徐慶停下筷子,看着馬小軍道:“鴻志在家,你小姑父我下午還沒回去。”
馬小軍腦袋瓜點了點,瞅見徐慶酒杯空了,忙雙手攥緊酒瓶,繼續倒酒。
徐慶和馬解放吃了一會兒,看到丈母孃從廚房走出來,就沒再吃,坐着聊了一陣兒,見外面天已徹底漆黑,老丈人還沒回來,就把從肉聯廠拿來的豬肉和羊肉放下後,站起身道:
“媽,解放,月梅,我先走了,我還得上我師父家去一趟。”
馬解放聞言,便帶着自個母親,媳婦,孩子,送徐慶出了大院。
徐慶一走,馬解放住的大院衆人,頓時炸開鍋,朝馬解放母親道:
“大嫂子,好福氣啊,生了五個女兒,一個小子,個個都厲害,你家解放今天在廠裡升了副廠長,你小女婿更了不得,五分廠的正廠長都當過,這兩年又開糧站,又辦肉聯廠,今兒過來咱們院,還給你送了豬肉和羊肉,喲,我瞅着不老少嘞。”
“可不是嘛,那徐慶糧站的生意好的不得了,上次我過去買糧食,排了好半天的隊纔買上。”
馬解放聽見大院衆人你一句我一句,心裡暗道:
“那可不嘛,我誰啊,我五姐夫誰啊,你們就羨慕吧!”
馬解放母親笑盈盈道:“嗐,我這兒子,一天不着調,能升副廠長,也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沒啥的。
倒是我那小女婿,苦命的人,他爸媽沒的早,早早當家,能把光景過成現在這樣,着實不易。”
馬解放母親站在大院正門口跟院裡街坊閒聊着,而徐慶,已騎着自行車,帶着自行車上剩餘的豬肉與羊肉,出了衚衕,上了大街,藉着路燈的光亮,朝師父老張家過去。他好久沒上師父家了,前年還總去,去年開了肉聯廠後,節假日都忙的沒時間。
糧站生意忙,肉聯廠也一直運轉。
國慶幹啥了,徐慶自己都想不起來。
自行車鏈條有點生鏽,發出吱吱吱的聲響,徐慶蹬了兩下,騎到一個路燈跟前,下車踹了兩腳,翻身上車,繼續向師父老張家過去。
時間已晚上八點多,路上行人倒是還不少。
城裡治安好起來,經濟也一點點的好轉着,小年夜看電影的男女青年不少。
徐慶是好久都沒去電影院了。
儘管這年頭看場電影也就一兩毛錢的事,但他真沒時間,也沒心思。
去年上映的《廬山戀》大火,備受男女青年推崇。
妹妹曉雅還給他提了好幾次。
可徐慶那時候剛把肉聯廠建起,帶着二麻子又去下鄉收糧,收豬。
人都不在城裡,哪有機會去電影院。
一股風迎面吹來,帶着寒意,冷的徐慶打了個噴嚏,思緒一收,瞅見師父老張住的大院衚衕,車把向右一扭,就朝漆黑衚衕進去。
“師父,師孃,小年好。”
徐慶推着自行車,走進大院後,朝着師父老張屋子就喊。
“小慶,是你臭小子嗎?”
老張的聲音從亮燈的屋裡傳出,緊接着屋門就被打開。
徐慶見師父出來迎接自己,憨笑道:
“師父,沒休息啊。”
“等你呢,就知道你臭小子今晚要過來,我特意沒早早洗腳。”
徐慶推着自行車,停在師父屋門口,把自行車後座上的肉一拎,笑着道:
“師父,今兒我肉聯廠剛殺的羊和豬。”
老張藉着屋裡透出的燈光,瞅見,頓時責怪道:
“臭小子,你自己不好好拿出去賣錢,給我拿來幹啥?”
話中滿是嚴厲,心裡卻高興不已,擡手把門簾撐開道:
“快,進屋裡暖和。”
徐慶應了聲,拎着十斤肉走了進去。
只是一擡頭,就看到許久沒見的小師妹——張珍蓮,正從炕上下來。
徐慶一愣,“珍蓮,你啥時候回來的?”
張珍蓮趿拉着鞋子道:“今天上午纔回來,今兒小年,過幾天就春節了,特意回來陪我爸媽過個年。”
張珍蓮說完,臉上一笑,兩個小酒窩就露了出來,煞是好看。
徐慶把肉遞給伸手接的師孃,摘下圍巾,望着身材有些發福,臉蛋也圓潤起來的小師妹道:
“珍蓮,你孩子呢,怎麼沒跟你一塊回來。”
“在我家那邊呢,他奶奶一直幫着帶,前兩天感冒剛好,就沒敢帶來我爸媽這兒。”
老張披着軍大衣,見徒弟站着說話,拍手示意道:
“臭小子,快坐,都是自家人,別拘着了,吃飯沒?你師孃今天包了餃子,過小年,咱們城裡就吃這個,你家僱的那個保姆,應該也包了吧?”
徐慶聞聲笑道:“師父,我還沒回家呢,我剛從我老丈人那邊過來,我丈母孃倒是今兒也包餃子吃的。”
老張哈哈笑道:“那是啊,過小年,哪能不吃餃子,你師孃今天包了不少,知道你元旦沒來家,今天專門給你留了些,你等着。”
“師父,我在我老丈人家吃過了。”
徐慶坐在椅子上,烤着火道。
“怎麼?你老丈人家的餃子能吃,師父家的就嫌棄了?”
徐慶趕忙擺手,“師父,我吃,我吃還不成嘛。”
“這纔像話!”
老張心情大好,把披在身上的軍大衣一脫,放在炕上,轉身進了廚房。
張珍蓮端着剛倒了熱水的茶缸遞給徐慶道:
“徐慶哥,我聽我爸說,你前幾年當了紅星軋鋼廠的五分廠廠長,後來辭職,廠長不當,開了糧站,又辦了肉聯廠。”
徐慶抿了口熱水,捧着搪瓷茶缸暖手,點了下頭。
張珍蓮發福的身子微微一擰,雙眼眨着道:
“徐慶哥,你不後悔辭職掉廠長嗎?我爸這麼多徒弟,就你,最厲害,當了廠長!”
徐慶笑着思索道:
“我不喜歡當官,隨我師父他老人家,後悔沒有過,我二弟愛國,他在當官上比我有前途,他接替我當了五分廠的廠長。
我嘛,開糧站,辦肉聯廠,掙的錢也能養活我跟你嫂子。”
張珍蓮點着頭,臉上露出笑容道:
“徐慶哥,你有本事嘛,幹啥都能成事!我也相信你!”
老張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和一小碟醋從廚房出來,聽見自個閨女和徒弟的聊天的,呵呵笑道:
“閨女,你去廚房幫你媽把筷子和酒盅都拿出來,我跟小慶喝點。”
徐慶接過師父手中的碗道:
“師父,我小舅子馬解放今天升副廠長了,我聽他說,我老丈人請人喝酒,您今兒沒去啊?”
老張把醋碟放在桌子上道:
“那是老馬他兒子升副廠長,又不是你,我就不湊那熱鬧了。
再說了,你是我徒弟,分廠的正廠長都當過的人,我要是過去,不把咱爺倆的身份拉低了。”
徐慶聽見師父的話,不禁捧腹大笑起來。
老張擡手指着餃子道:
“快嚐嚐,你師孃包的酸菜餡的,不比你丈母孃手藝差。”
徐慶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師父的話,忙伸手從碗裡捏了一個餃子,沒等小師妹把筷子拿來,也沒沾醋碟,扔進嘴裡,嚼了兩下,扭頭朝廚房方向道:
“師孃,你今兒包的這餃子,跟我丈母孃包的一樣,都特好吃!”
老張坐在一旁,瞬間哈哈大笑起來。
屋外寒風吹的獵獵作響。
卻掩不住老張的笑聲。
張珍蓮拿着筷子和酒盅以及一瓶二曲,從廚房出來,遞給自個父親和徐慶,然後又跑進廚房,幫着母親去端下酒菜。
“臭小子,來咱爺倆先喝一盅。”
老張端起酒瓶,一邊倒着酒,一邊道:
“這瓶二曲還是你給我拿的,我一直沒捨得跟人喝,這回咱爺倆喝光它。”
清冽的白酒潺潺地從瓶口流出,碗裡的餃子冒着熱氣,爐子的火呼呼作響,徐慶望着頭髮一年比一邊白的師父,忍不住道:
“師父,以後您的酒,我全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