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道路不比城裡,沒人專門打掃,四周還是田地,路面上的積雪混着路旁兩側泥土,經太陽一曬,又被反覆踩踏,碾壓,融成烏黑泥水。
除了開軍綠色解放牌卡車的司機,坐在駕駛室裡高枕無憂。
其餘人都跟徐慶一樣,褲腿多多少少都濺上泥點。
也就驢拉車上坐的人能稍好一些。
可發出噠噠噠聲響的驢蹄,早已被泥水覆了一層又一層。
徐慶沒在路上停車將褲腿捲起,大冬天,把腳脖子露在外面,不是好事。
他裡面還套了條毛褲,外面褲腿捲起是髒不了,但裡面的毛褲仍是要髒。
他一路慢悠悠地騎着摩托車在逐漸沒啥人的路上行駛。
到肉聯廠後,才低頭瞧褲腿瞅了瞅,只見兩條褲腿上,泥點一直延伸到小腿處,摩托車也未能倖免。
不過他對此並不覺得有啥,這年頭想要一直保持乾淨,並不是件容易事。
他總往郊外跑,衣服隔三差五就要換洗。
儘管冬季洗起衣服,向來遭罪。
好在豐銘今年從國外買了臺進口洗衣機,搬回大院後,徐慶和愛國兩家也都能使喚,相對來說,清洗起來,也就簡單點了。
在肉聯廠門口停下車,徐慶給看大門的老孫頭扔了根菸後,就推摩托進去。
廠裡這會兒人頭攢動,二麻子指揮着糧站庫房的工人,飼養車間的工人,連同屠宰車間,以及一名檢疫員,衆人吃過午飯後,正一塊清掃。
徐慶一邊瞧着,一邊將摩托車停在辦公室門口。
“慶子,你可總算來了!”
二麻子叼着皺巴巴的經濟煙,穿着去年從許大茂手裡沒花多少錢買的軍大衣,下身一條藍卡嘰布褲子,斜着從食堂門口走到徐慶身邊道:
“慶子,早上忙啥呢,沒過來,我一早來時,拎了兩瓶二鍋頭,準備跟你喝幾盅,我都讓惠師傅早早做了豬尾巴,結果,一上午沒見着你來,現在豬尾巴還在咱大竈上的鍋裡熱着。”
徐慶掀開門簾,一邊與二麻子往裡走,一邊道:
“嗐,早上我們大院掃雪,忙了一個上午。”
二麻子緊跟在後,從軍大衣的內側口袋掏出軟塌塌的煙盒,抖出一根,遞給徐慶,哦了一聲,嘴裡話不停歇道:
“慶子,說起這事,伱們院有誰家屋頂今年被雪壓塌嗎?”
徐慶接過煙,一臉不解,順手將煙別在耳後,走到從舊貨市場淘換的紅木櫃子跟前,拎起暖壺往他常用的搪瓷茶缸內沏茶道:
“麻子哥,不會是你們院誰家屋頂塌了吧?”
二麻子雙手上伸,伸懶腰道:“可不是嘛,我們大院的老龔,他家住的屋子昨晚上轟地一下,頂子就沒了,大半夜的,一家人沒轍,只能全都跑街上的招招待所睡。”
徐慶沒着急搭話,給他自己倒完熱水後,往二麻子的茶缸內也續了些。
二麻子坐在彈簧被他壓壞的沙發上,身子後仰,接着道:
“慶子,你應該對我們大院的老龔有印象,他就住我們前院東邊廂房,他那房子,去年這時候,我們街道辦的人,就上門告訴過他,屋頂該修繕修繕,爛掉的瓦片,該扔就扔,換新的,你猜他怎麼說?”
徐慶端着他自個的搪瓷茶缸坐在辦公桌後的椅子上,擡手把耳邊的煙捏在手中道:
“沒錢。”
“沒錯!”二麻子咧嘴大笑起來,“老龔那死心眼的,手裡錢攢了不少,愣是捨不得往外掏,昨晚屋頂都垮了,怕屋裡丟東西,裹着兩牀棉被,躲在廚房呆了一宿,我早上出門時,聽見他凍的跟三孫子似的,一個勁地打噴嚏。”
徐慶掏出打火機,低頭把煙點着,笑了笑,沒說話。
這年月的人,都喜歡把錢存起來,攥着。
平日裡省吃儉用,遇上大事了,纔拿出來用。
這並非是不好的習慣,只是過於節儉,就有些適得其反了。
幸虧這纔剛改開,攢錢還是可以的。
國內物價沒漲,經濟在改開浪潮下,還沒說大踏步提速。
要是再過十年時間,到了90年,誰要是再一味的攢錢,可就要吃悶虧了。
廠院裡的衆人還在掃雪,徐慶扭頭隔着窗戶玻璃望了望,突然聽見屋頂上有人走動的聲響,掃把摩擦的響動,頓時怔了一下。
但很快釋然。
今年上半年建廠時,他特意蓋的是平房,屋頂沒斜坡,更沒上瓦,人可以放心大膽的在上面走動,不至於說像大院的老房子一樣,成年人不敢上去掃雪。
屋頂上的人還在呼哧呼哧的掄着掃把,徐慶坐在辦公室裡,端起茶缸,吹了吹,抿了口滾燙茶水,朝二麻子道:
“麻子哥,今兒上午廠裡和庫房都沒啥事吧?”
“慶子,今兒週末,咱老三廠和五廠食堂的採購員不過來拉豬肉,糧站庫房那邊有老吳跟我盯着,天寒地凍的,能有啥事!”
二麻子說完,身子坐正道::
“哦,對了,慶子,三虎子早上過來找你了,好像有事,我想給你打電話說一聲來着,他說不用,今天就在家陪他媽,下午了再過來。”
徐慶抽了口煙,微微點頭,示意知道,隨後又低頭喝了口茶缸內的熱茶,頓覺渾身暖和舒坦。
二麻子抓了兩塊放在爐子跟前的乾柴,掀開爐蓋,丟了進去,拍着手道:
“慶子,咱倆要不現在就喝點?
前幾天咱們下午回城太晚,沒下館子喝一場,今天正是個時候,而且豬尾巴我聽惠師傅說,熱久了,味道就不好了。”
徐慶聞言,不禁一笑,知道二麻子是好上這口了,道:
“成!”
二麻子咧嘴一笑,就要出辦公室,去食堂大早上端豬尾巴,徐慶思索一下,忙道:
“麻子哥,要不你騎摩托去咱嬸子那邊,把三虎子接來,咱三人一塊喝。”
“行嘞”
二麻子站在辦公室門口,迴轉身子應道。
徐慶掏出摩托車鑰匙,往前一拋,二麻子伸手接住,一出屋,就騎着去往三虎子家。
十來分鐘後,摩托車的轟鳴聲就從肉聯廠外傳進來。
徐慶放下從食堂大竈上端的尾巴和花生米,以及拿的碗筷,酒盅,掀開門簾一瞧,就看到二麻子帶着三虎子直戳戳地向他來。
三虎子坐在後面,兩隻手裡各拎着東西。
徐慶笑道:“三虎子,我讓麻子哥找你過來喝酒,你這還拎着東西來?”
等二麻子把摩托車在徐慶身邊停穩,三虎子翻身下車,咧嘴嘿笑道:
“慶子,你每個月都給我媽送一二斤豬肉,我媽今天給我蒸了一鍋酸菜包,裡面放了些肉,特意讓我拿幾個過來,讓你嚐嚐。”
二麻子拔下摩托車的車鑰匙,扭頭舔着嘴角道:
“慶子,咱嬸子今兒做的包子,倍兒好吃!我在咱嬸子家,已經吃了一個。”
徐慶接過三虎子遞到手邊的布袋,從裡面捏出一個,發覺還是熱乎的,遞到嘴角直接咬了一口,琢磨着滋味,朝三虎子點頭道:
“確實好吃,又酸又油,都趕上街上買早點做的包子了。”徐慶邊吃包子,邊讓三虎子進屋。
只是瞅見三虎子右手網兜裡裝着柿餅和兩瓶黃桃罐頭,徐慶咽掉嘴裡的包子道:
“三虎子,你這把罐頭也拿來幹啥?”
三虎子右手一擡,道:“我媽她最近牙疼,吃不了這甜東西,聽二麻子說,咱們喝酒,就非讓我連同柿餅帶過來。”
二麻子隨後走進屋,把摩托車鑰匙丟在辦公桌上,應聲附和道:“慶子,咱嬸子說了,她那邊還有不少罐頭,柿餅更多,讓咱倆想吃了,儘管過去拿。”
徐慶聽見三虎子與二麻子的話,嗯了一聲,吃完手中包子,坐在辦公室內,一同喝起酒。
酒過三巡後,徐慶用筷子夾起一塊勁道十足的豬尾巴,嚼着對三虎子問道:
“麻子哥說你上午找我有事?”
三虎子放下酒盅,停下侉子,掏出身上的經濟煙,先向徐慶遞去,然後才側身給了二麻子一根,最後他自己手裡捏着一支,嘆着氣道:
“慶子,是這麼回事,我這幾年開的修車鋪子,生意倒還行,老主顧不少,就是這改開後,不少人都盯上了這門生意,去年哥們我補個車胎,三毛錢,今年只能收到一毛五。
兩個月前,幾個毛頭小子,在我隔壁也弄了個修車鋪,搶生意不說,還老擠兌,瞧見我補胎收一毛五,他們一毛錢就補,一開始哥們我覺得他們也挺不容易,沒曾想,後來變本加厲。”
三虎子說着,氣不打一處來,沉沉嘆息一聲,停頓片刻,才接着道:
“那幫小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打錯了,勾搭街上瞎混的二流子,把我鋪子外面擺的工具,偷偷往他那邊順,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咱是結過婚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沒功夫跟他們計較,可日子一久,我的工具越來越少,不是改錐不見了,就是補胎的膠水沒了。後來,他們乾脆僱那幫二流子,成天賴在我修車鋪跟前攪合生意。”
徐慶沒急着說話,把三虎子剛給的煙,點着靜靜抽起,
二麻子擼起衣袖,轉身朝三虎子道:“你沒找巡街的片警?”
“找了,沒用!”
三虎子手一擺道:“我剛託人把片警叫來,那幫二流子老遠瞧見,撒丫子就溜,等片警一走,又來。”
二麻子手裡筷子,啪地一聲,扣在碗口上,藉着酒勁,火冒三丈道:
“三虎子,你怎麼不早說,晚上哥們回到城裡,給我們大院那幾個遊手好閒的小子說一聲,讓他們也天天上你隔壁鋪子呆着去,我就不信了,一幫毛頭小子跟一羣二流子,還要吃人不成!”
徐慶抽着煙,看到二麻子一臉氣憤,又見三虎子欲言又止的樣子,出聲道:
“麻子哥,你說的也是個辦法,但你等三虎子把話說完後,再發表意見。”
二麻子酒氣上涌,滿臉通紅,右手搭在沙發背墊上,擰着身子看向三虎子。
三虎子把煙伸到燒紅的爐蓋上,點着猛嘬一口,雙手放在膝蓋上,拱起身子,沉沉地吐出道:
“慶子,二麻子,哥們我覺着,修自行車的生意,在咱四九城是沒法幹了,修車沒啥技術含量,乾的人多起來,一個月也掙不下多少錢,去附近縣城我是有這打算,可我要是把我媳婦跟孩子都帶上,我擔心我媽沒人照顧,我妹子美娟嫁了人,她總不能時不時就回來探望,唉.”
徐慶瞅着三虎子一臉愁容,思索着道:
“三虎子,你是考慮到你媽那邊的話,那你放心,我跟麻子哥可以幫着你稍微照顧照顧,你一家人過完年就上附近縣城修車去,我糧站那邊,人手充足,你媳婦明天不在,還有美娟跟惠麗華她們。”
徐慶說着,目光落在三虎子臉上,見其神色還有猶豫,頓了頓道:
“如果你是想改行,做其他的,哥們我還真有些建議。”
“慶子,你有啥好門道,說來聽聽?要是能行,我就幹了!”
三虎子將低着的腦袋擡起,狠狠嘬了口煙。
徐慶思量片刻道:“養豬嗎?”
三虎子神色一愣,撓着頭髮,皺眉道:
“養豬?”
“對,養豬!”徐慶正色道:“我辦的肉聯廠收豬是個難題,你養豬的話,既能掙錢,還能幫哥們一把!”
二麻子眼珠瞅瞅徐慶,又看看三虎子,猛地開口道:
“三虎子,慶子說的對,你養豬,絕對賺錢,豬肉多貴,一斤都快漲到一塊多了,你還修啥自行車,明年開春就養!”
二麻子說完,朝徐慶擠眉弄眼,示意三虎子往後要是養起豬,就不怕沒地方收豬了。
而徐慶有想到這一點,不過,他想的更深。
其一,三虎子眼下沒大多大心思繼續修自行車,這是個機會。
這年頭,專門養豬還沒多少人樂意。
農村人剛分了地,都只想着種莊稼,好吃飽飯。
城裡人想要養豬,場地就是個麻煩。
城裡人都是城市戶口,沒地。
租地要花一大筆錢。
再加上大多數人都有工作,養豬不是體面活兒,沒多少人願意。
雖然都喜歡吃豬肉,可要讓養,絕大多數只會搖頭拒絕。
畢竟豬不是愛乾淨的動物,總是髒兮兮的,冬季還能好點,要是夏季,那豬圈的氣味,能令人作嘔。
而三虎子,什麼罪都受過,當過二道販子,起早貪黑買過滷煮,還修過自行車。
再苦再累的活都幹過,養豬怎麼着也比那些活計能稍微輕鬆點。
其二,徐慶也想通過支持三虎子養豬,帶動郊外周邊的村裡人,跟着一塊養。
他自己要是辦個養豬場,投資耗費很多錢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豬集中飼養太多,容易生病,傳染率又極大。
家戶養就不一樣了,一家豬病死,其他家的不會有事。
何況,真要辦養豬場,少說也得幾十頭吧?
但幾十頭豬,哪能支撐起肉聯廠一年的經營運轉。
即使他使用能力,把豬肉分一次,也無濟於事。
要是幾百頭,徐慶目前的經濟狀況,又難以支撐。
光肉聯廠和糧站就夠他忙的了,哪還敢把攤子鋪的太大。
唯有發動廣大人民羣衆,這纔是他破局的關鍵。
不過當下,更爲關鍵的是,三虎子的想法。
徐慶抽完煙,將菸頭丟在爐子跟前的鐵簸箕裡,朝三虎子道:
“三虎子,你感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