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勖揚君,你可聽到了?文舒他同意跟我走。赤炎安坐在桌邊,揚聲對勖揚說道,“你說的,只要他點頭,你就絕不阻攔。”

被隨意束起的赤紅長髮火焰一般扎眼,赤炎笑得輕蔑:“堂堂天君難不成想反悔麼?”

勖揚對他的挑釁似乎充耳不聞,凝着臉緩步從門邊跨了進來。行過處,紗衣無風自動,袖擺翩翩仿若雲遮霧繞。

文舒只覺他那雙閃着幽光的銀紫色眼瞳快要在自己身上刺出兩個鮮血淋漓的窟窿來,他每往前一步,心就沉下一分。早有無形的鎖鏈將四肢牢牢鎖住,半點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他步步逼近到自己身前,如刀的目光射在臉上,脣角僵硬地維持着翹起的樣子,自心底升起的涼意凍得連顫抖都不能。

“不會。”勖揚君在文舒方纔的位置上坐下,平聲對赤炎說道,視線卻仍緊緊盯在退到一側的文舒身上。

“這樣最好。”赤炎倨傲地擡起頭,手狀似無意地撫弄了下腰間長劍上的劍穗,“那我現在就帶他走。”

又側首對文舒道:“文舒,我們走。東西就別帶了,龍宮裡都有。我早讓他們備下了,這時候回去正能趕上吃飯。”

文舒被勖揚盯得手腳冰涼,面上雖勉力不露聲色,心中卻止不住涌起陣陣憂慮。

少時不懂看他臉色,無知無畏地迎上去問一句:“主子生氣了?”案上的白石鎮紙擦着額角自鬢邊飛過,灼熱的疼痛和粘稠的鮮紅中才明白過來,主子確實生氣了,難怪衆人都躲得遠遠的,活該他這個一點都不機靈的自己來撞上。慢慢學會怎樣機靈些,怎樣看他的臉色,又怎樣在他喜怒無常的性子下縱使不能全身而退也能保些許周全。

追隨他多年,從他眼中隱隱泄露出的怒意和他晦暗的臉色上,就不難覺出他此刻的震怒。見赤炎揮手示意他要走,文舒不禁朝赤炎走去,生恐慢一步再生出什麼事端。

“慢着。”文舒的腳步還未邁出,就聽勖揚君低喝道。

文舒心中一跳,轉頭向他看去。勖揚君卻不急不緩,將視線從文舒身上收回,慢條斯理地端起石桌上剛纔文舒用過的茶盅,垂眼看青嫩的葉片在水中起落舒展。

“怎麼?你要反悔?”赤炎聞言,猛然起身,一手按住腰間的劍柄,道,“勖揚君,我們可是說好的。老子最恨出爾反爾的小人。旁人把你天崇宮看得比天還大,老子可沒放在眼裡。老子買天帝的面子纔跟你說一聲,你少得意。既然文舒都點了頭,那今天老子非把他帶走不可!要不然……哼!我就不信你這天崇宮還能攔得住我!”

“是麼?”勖揚君慢慢擡起眼來,脣邊帶一絲冷笑。

“你不信?”

“……”笑意更深,幽寒的眸子掃到文舒身上,文舒頓時一凜,垂手道:

“請主子高擡貴手。”

“呵……我還是你主子麼?”勖揚君霍然起身逼近文舒,聲調低沉彷彿要把誰狠狠咬碎,“你想走?”

身軀被逼得後仰,用盡力氣才剋制住想要往後退卻的念頭,文舒直視着他的眼:“是。”

話音方落,就見他眼中怒意頓現,陰狠的光芒在紫眸中閃過,又轉瞬被飛雪般的銀光覆得嚴實。

勖揚君後退一步,臉上又是一派無情無慾,眼中盯着文舒,口中對赤炎說道:“宮中還有項要務須得他處理,事成之後本君必親自將他送去東海。不知赤炎皇子舍不捨得?”

“你耍什麼花樣?”赤炎不敢輕信,想靠過來拉文舒,卻被他搶先一步擋在了身前。

勖揚君道:“怎麼?皇子信不過我?還是不敢?本君言出必行,只要他把事辦完,今後他便與我天崇宮再無任何瓜葛。可要本君請來天帝作保?”

赤炎神色猶豫,隔着他望向文舒,見文舒也是躊躇的神色,便問道:“你要他幹什麼?”

“書齋中書冊繁雜,本君要叫他整理。”

“哼!你天崇宮沒人了麼?這種事也得倚着他?”赤炎嗤笑道。

“你不敢?”勖揚君挑起眉,下巴微擡,挑釁地看向赤炎。

赤炎不作答,暗忖這整理書冊中總玩不出什麼花樣,到時候只要文舒理完,諒他勖揚君也說不出別的來,此時若一意不肯答應,反顯得自己膽怯,心中不禁猶豫。正找不到說辭,卻聽文舒道:

“整理書冊不過三五天的時日,皇子儘可放心。”

勖揚君的目光掃過來,文舒撇開眼不去看他的表情,心中明知,只怕不會這麼簡單。可事成後便是塵歸塵,土歸土,自此再無交集,終是一線希望。

希望當真只有一線。

膝下生疼,手也僵硬得如有千斤重,僅一個擡手擦汗的動作,做起來也要讓疲憊的身體經歷一陣痠痛。慢慢地直起身,極目是鋪天蓋地的白,偌大的殿堂中彷彿是用白紙厚厚地鋪了層地毯,膝蓋跪下去似乎還要往下陷幾分。拿起一張放到眼前看,白紙上密密麻麻寫滿字跡:“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正午和煦的陽光穿過重重樹影斜斜地照進來,灑在紙上變成一個個金色的光點,光點裡的字跡模糊起來,光點外的字跡還罩在陰暗裡,絲絲涼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連凝固在紙上的墨跡也浸溼了,似乎要努力留住那匆匆拂過的指卻又無力留住,只能不甘心地讓它帶走一點點自己的痕跡。

那日赤炎走後,勖揚君就把文舒帶到了他的寢殿,文舒正疑惑,他紫袖輕擺,殿中如下雪般沸沸揚揚落下無數紛亂的書頁,堆積於地,竟蓋過了腳面。

“不是要走麼?那就快些理完吧。”他倚在門框上譏笑地看着文舒,“別讓你的新主子等急了。”

文舒看着他眼中的冷漠被怨毒一點點取代,靜靜地問他:“天君當真會踐諾嗎?”

他臉色一沉,劈手揮來。

嘴角抽痛,文舒盯着他盛滿怒火的眼,緩緩道:“天君切勿言而無信。”

“小心你的新主子等久了把你忘了。”勖揚君避開文舒的眼,冷聲道。一聲不吭地倚在門邊看着文舒慢慢跪下,將地上的紙一張張看過,再一張張比對着尋找。

白紙無數,浩如煙海,成套成冊的書卷被打散成隻字片語等着他將它們一一找出、歸類、梳理。已不知第幾日了,在這裡埋首抓牢一線希望,廢寢忘食,連日夜也快分不清,膝下的紙毯卻絲毫沒有減去厚度,一步一步挪着,膝蓋在紙張中下陷。間或直起腰來緩一口氣,四周仍是茫茫的紙海,而他就似乎是被困於海中央的落難人,茫然地在海中張望,最後被海水吞噬。

勖揚君總是倚在門邊冷眼看着:“還想走?”

文舒說:“是。”

他衣袖一揮,整理成冊的書籍白蝴蝶一般在寢殿中飛揚。

一日復一日,所有動作都近乎機械,疲倦得連個“是”字都不想回答他。他仍一日復一日地問着,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

自小就沒有人敢來違逆他,老天君是個隨性得從不顧及他人的人,即使是自己的親兒也是高興時才把他叫來看兩眼。他在衆人的唯唯諾諾中長大,連那天帝亦不敢拿他如何,天地間又有什麼是他不能掌控的?

那日赤焰大大咧咧闖進他的殿上開口要人,口口聲聲“文舒願意跟我走”,伯虞一等人好奇地把目光轉到他臉上,他猶如被當衆甩了一巴掌,怒從心起。小小的凡人天奴,拿什麼來與他堂堂的天君對抗?更遑論他當初自己許下的要留在天崇宮直到灰飛煙滅的諾言。

自來只有他勖揚君說不要的,誰敢說不要他?更何況是這個一向乖順得過分的凡人,居然有膽子敢來違逆他這個主子。

面對着一張張相似的白紙,疲憊到極致時連思考都不能,文舒只覺眼前忽然落下一道暗影,遲緩地擡起頭去看,下巴被捏住,受到痛楚的刺激,神智清明瞭一些,於是嘴角又習慣性地要彎成那個弧度:“天君。”

“你的新主子對你倒是上心,天天來要人。”他的口氣總是冷冷的,帶着些不知名的情緒,似是焦躁,又似不耐。

“……”文舒不答,看着他那雙漂亮的銀紫色的眼慢慢轉爲兇狠,再慢慢地沉下去,醞釀成一種暗沉得彷彿無月之夜的顏色。

“你想走麼?”扣住他的下巴,勖揚君盯着他那雙漆黑的眼睛,還是那麼淡,眼神、笑容,總是這樣淡淡的彷彿不在意的神色,一眨眼就會消散的樣子。目光下移,看到他失了血色的脣,微微張開着,目光便凝滯了,忍不住想要……想要……

“是。”卻正是這張脣,吐出來的字眼生生激起他的怒氣。

“放肆!”

似有狂風颳過,周遭的紙跟着銀色的髮絲一起驀地飛揚起來,再逼近一步,身軀壓上去,視線從他的脣上移開,勖揚滿意地看到他眼中露出驚駭的神色:“有膽量敢忤逆主子了?”

掌下是他細白的頸,滑膩的肌膚緊緊貼着他的掌心,微微的顫動透過手掌傳遞過來,盛怒之下,再剋制不住莫名涌起的慾念,勖揚君張口便咬了上去,牙齒深深地嵌入,似要咬出血來。身下的軀體一僵,片刻後猛力掙扎起來。

察覺他的抗拒,不禁怒火更盛,居然、居然學會了拒絕。乖順的從不敢忤逆他的人竟學會了拒絕,說不清是怎樣的心情,勖揚君制住文舒揮動的雙手,齒下用力,沉聲說道:“再讓你好好看清楚,誰是你主子。”

“天君!”溼軟的東西在頸邊遊移,文舒不禁恐慌。

“對主子是這麼說話的麼?”

怒氣和恨意藉着牙尖和遊走的雙手發泄出來,衣帶被解開,奮力的掙扎只是將衣衫蹭得更開。軟滑的舌從頸項間一路下滑,在光裸的胸膛上留下一線線泛着淫光的水漬。底下的身體抗爭不過,只能不停顫抖,勖揚君彷彿是握住了他的軟肋,動作不禁越來越大膽,想從他倔強的臉上看到潰敗的痕跡:

“你道我這天崇宮是何地?”由得你這般來去自如?

摻雜着恨意的聲音鬼魅般在耳邊響起,再掙脫不過,文舒搖頭道:“主子,放了我吧。”臉上的淡然崩潰成一片灰敗的神色。

“你憑什麼?”他擡起頭,眼中仍是一片冰冷的紫。

復又低下頭,狠狠咬上他胸前的凸起,伸手去褪他的衣褲。

“本君的東西,只有本君說不要。”惡意的動作卻隨着撫弄的深入漸漸變得有些不同,指腹貼着他的肌膚滑行,涌起的慾念得到了滿足,又漸漸生出了更大的渴望。很想很想……身下的這個身體一直是他的,一直屬於他勖揚君。

長長的銀髮垂下來,凌亂的髮絲下,原本俊朗出塵的臉上怒意、怨毒、霸氣與急迫混亂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可怖的扭曲。

被粗暴地進入的那一刻,文舒只覺身體彷彿被撕裂成了兩半,灼熱與銳利的痛楚貫穿了整個身體,眉頭皺得不能再緊,牙齒硬生生地嵌進脣裡。蒼白的紙張在眼前飛舞着,想起了第一次跪在天崇宮的白玉石板上時,也是這樣,周身一片寒涼,蒼茫得所有情緒都湮滅在了入骨的涼意裡。

“你逃不掉的……”耳邊響起他低啞的聲音,肯定而狂妄。勖揚君的雙手緊緊掐住他的腰,藉由狂亂的律動來一再確定他對他的獨佔。

文舒慢慢地轉過頭,對上他的瞳,銀紫色的眼中飛雪都化成了沉沉的□。再慢慢移開眼,身下是道家玄語,佛祖七字真言,清聖法理之上竟做着這樣的勾當,佛祖如有所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勖揚君,事事總有萬一。”

下一刻,一切感官都淹沒在了疼痛裡……。

隔日他又再來,文舒依舊伏在汪洋般的紙海中苦苦索求。勖揚君倚在門邊看着。不耐時,長袖輕揮便又有無數紙頁憑空落下,文舒仍埋頭整理,青色的身影快淹沒在紛紛揚揚的紙張裡。

勖揚君眼中怒火一熾,脣角卻詭異地勾了起來。

地上的紙片如漩渦般快速地涌動起來,旋轉愈快,紙花漫天飛舞,起落間,地上竟已是另一番景象。

文舒怔怔地看着紙片飛起露出原本的玉磚,平整的玉磚上波光閃動,好似寧靜湖面上突如其來颳起一陣旋風,浪捲雲涌間,什麼東西慢慢浮現在地上,先是點,再是線,點線交錯延伸,竟構成一副活動的場景。

瞳孔驀地收縮,這場景……

彎折縈迂的長廊,一面可臨湖觀魚一面有蕭蕭落花。廊下一羣錦衣青年,個個高冠蛾帶,神色間尊貴異常,那個藍衣的公子擠着眉眼俏皮地說了句什麼,引得衆人前俯後仰笑得好不盡興。視線落到人羣的不遠處,一衆青衣天奴裡,是誰正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羣錦衣人,如此癡戀的神情又如此纏綿的目光?他眼中印的那個身影又是誰?銀髮紫衣,衆人鬨笑時他還是冷淡得半分喜色也不屑露出。

勖揚君緩步走到他身後,文舒似沒有察覺,視線仍牢牢盯在畫中那個青衣天奴的臉上。這張臉,眉眼是疏淡的,連脣色也顯得蒼白,只兩頰上微微泛着暈紅,呵,這樣的神色,這樣的眼神……還有誰不知他在想什麼?

勖揚君在他身後站定,冷笑着看他的平靜一點一點從臉上消去:“還有……”

隨着他的長袖拂過,地上的場景漸漸消退,待重新浮現時儼然已變換了地點時間,或是廣廈之下或是殿閣之中,或是賓客雲集,或是二人獨處,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情境,走馬燈般不停變換,唯一不變,那個青衣人癡纏的視線,羞澀的,壓抑的,苦苦想要隱藏又時不時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來。放大定格在眼前,強硬地闖入眼簾,癡心得讓人忍不住想要譏諷,真是妄想。

“再看看這個。”話語中摻雜着愉快的笑意,勖揚君笑着向地上指去。

地上的場景再度變化,映出一間雅緻的房間,紗簾低垂,絲絲煙縷從紫金香爐裡薰出,流沙般在空氣中浮動又瞬間消逝。紫衣人正臥在榻上酣睡,長髮落下,遮住了額上燦燦的龍印,一雙上挑的眼也闔上了,隔着嫋嫋的煙霧看去,一切如夢似幻,連他平素總是顯得疏離的面容也柔和了下來,不再高傲地拒人以千里之外。青衣的天奴慢慢走進畫面中,小心翼翼地,生怕腳步聲驚醒了榻上人的好眠。他定定地在榻前站了好一會兒,畫面外的人只能看到他瘦弱的背影。再然後,他慢慢地彎下腰……

“不要!”文舒猛然後退一步,卻撞進了勖揚君的懷裡。

勖揚君只是笑,指尖一點,地上的畫面驀然變換,二人彷彿進入了房間一般,看着那青衣的天奴自袖中掏出一截紅線,悄悄地將一段繫上榻上人的指,再把另一端繫上自己的,喜服般的豔紅色連接起一睡一醒的兩人,細細一線紅得刺痛雙目。

“你是醒着的。”文舒低聲道。”

早已沉眠在心底的記憶直白地在眼前重演,漫上心頭的只有羞恥和苦澀。當時是情難自禁,放到今日卻是對他莫大的諷刺。

下巴被他鉗住,文舒被迫對上他的眼。

不懷好意的笑容在臉上蔓延開,勖揚君冷眼看着他眼中的絕望:“你喜歡我……”口氣是輕柔的,卻更刺耳。

手臂攬過來,牢牢鎖住他的腰,脣貼着他的耳說得狂妄:“三界中,本君說了算。”

青衣人靦腆的笑容還定格在眼前,死死不願退去,文舒只覺腦中一陣暈眩,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你一直都知道。”

一介凡人能得入仙宮就是莫大的福氣,多少人間帝王窮盡了一生,傾國財富付諸流水也只落得一場長生不老的虛夢,他一個凡人棄嬰卻輕而易舉就脫了凡胎,連那些清修百年才得位列仙班的仙人們都要稱羨,他還有什麼好祈求?更哪來的資本喜歡上這個連天帝都要禮讓的天胄神君?傳出去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偷偷地想,偷偷地喜歡,再偷偷地死心,一切只要自己知道就好。喜歡上他註定不得全身而退,驕縱的龍宮公主可以噙着淚眼問他一句,你心中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我?文舒不想這些,他只看着自己的喜歡在暗地裡滋長又在暗地裡枯萎,希望在最後能不留一點痕跡。他是凡人,有喜有悲,會笑也會痛,僅存一點低微的驕傲就是至少他不知道他的喜歡,在他面前自己還能有最後一點尊嚴。

卻原來他固守的驕傲早被他看透,□裸地把他的癡態呈現到他眼前,把他的退路扼斷,只爲了證明他的不可違逆。連文舒自己看了都覺得可笑。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動作,怎麼會有這樣的眼神,所謂淡然從容不過是他自己欺騙了自己。縱使現在早已不愛,依舊羞恥得恨不能撲上去將這些景象全部抹殺。

他的驕傲其實早已成了一個笑話。

“你逃得了麼?”他低下頭來,舌尖沿着他的脖頸舔舐,衣衫一件件掉落,蓋在地上那張定格的笑臉上。

“那是從前。”文舒道,絕望的臉上浮起往昔淡淡的笑,語氣中帶一點憐憫,“喜歡了,也會不喜歡的。”

頸間頓時作痛,他狠狠將他壓倒在地……

紙片猶在半空中起起落落地飛着,文舒木然地看着,喜歡了,也會慢慢變成不喜歡的,更何況是這樣的一種喜歡。

劇痛自□開始貫穿全身,痛得恨不能用指甲刺透掌心,身上的人卻不動了,手被握住,略帶冰涼的指一點一點蓋上來,擠進他併攏的手指間,十指相扣。文舒睜開緊閉的眼,只看到他一雙銀紫的眼瞳在眼前越放越大,水紅色的脣正慢慢欺上來,忙偏頭避開,濡溼的脣只輕輕擦到了臉頰。

彼此都覺意外之時,卻聽門外有人喊道:“侄兒來給小叔請安。”正是二太子瀾淵的聲音。

勖揚君揚手將一地紙頁化成了重重紗簾,又拾起旁邊的衣衫要來給文舒穿衣,文舒扭身避開,他臉上又沉下一分。出得門去就要爲難瀾淵,文舒急急開了門去攔,他一言不發,縱身離去,臨走還不忘踢他一腳出氣。

“我小叔是……”一路扶着文舒回他的小院,瀾淵問道。

文舒搖頭,這樣的事有什麼可說?

他亦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文舒問他:“二太子可有心事?”

他又笑着說沒有。

院中幾日不曾住竟是一派荒廢的樣子,壁上攀爬的藤蘿不知爲何枯萎了,文舒扯開話題道:“二太子許久沒來了,倒是很想聽聽人間的事物呢。”

他這纔打起了精神,原來他近日剛去過一次人間,村莊、炊煙、田野、花燈……把在人間的所見所聞娓娓道來,倒也說得生動。

瀾淵臨走還不忘囑咐他:“若有難處便來找我,這天界還有我瀾淵不能辦的事麼?”

文舒眨着眼笑,送他一罈自釀的瓊花露:“最近身體不好,怕以後都做不得了。這一罈就算是給二太子留個念想。”

瀾淵詫異地收起手中的扇看他。

文舒說:“或許不久就能看見二太子口中的人間。”

他依舊疑惑,文舒笑而不言。

更或許,永遠看不見。

寢殿內的書頁永遠也整理不完,文舒卻仍埋首做着,因爲一旦停手便意味着妥協,今後再無任何希望。

勖揚君不再問他是不是會走,每日偶爾過來看一眼,志得意滿地嘲弄着他的無用功。自小沒有事不順着他的心,小小的凡人能有幾分能耐,居然妄想來違逆他堂堂的天君?他告訴他,赤炎依舊日日來仙宮催促,他說的時候語氣輕快,篤定了文舒永遠也走不得。

瀾淵又曾來過幾次,憂慮地看着他。文舒淡定地說沒事,託他去與赤炎報個平安。下一次他捎來赤炎的口信,赤炎說一定要帶他走。

瀾淵皺着眉頭說:“你當真要走?”

文舒問他:“你說我走得了麼?”

他搖着扇子斟酌着說:“我小叔……”

文舒打斷他:“真心也要真心來待,不然唯有死心。”

他偏過頭若有所思。

西方極樂世界有三千年一度的菩提法會,廣邀各路仙家尊者齊聚一堂辯經說法參禪,乃佛門中一大極盛之事。我佛如來親寫了法旨派觀音來邀,勖揚君再傲也不得不領佛祖幾分薄面。

天奴們在門外嘰嘰喳喳地議論,主子不在,奴婢們自可以偷幾分懶,更或許能偷偷溜出去好好玩樂幾天。文舒坐在殿內靜靜地聽。

他推開寢殿的門,再度倚在門邊問文舒:“還想着走?”

“是。”文舒擡起頭來看向他,回答得堅定。

勖揚君沒有如從前般發怒,緩緩地踱過來,手指點向文舒的眉心。

他的指尖仍是冰涼,觸到臉上就驚起一身的戰慄,寒意過後便是窒息,靈魂似被縛住,又似有什麼銳利的東西穿透了身軀在魂魄上點劃,無邊的苦楚從魂魄深處涌上來,待他的指尖離開時,身體只能如軟泥般癱坐在地上,迫不及待地大口喘息,卻驅散不開周身難以言喻的寒涼和鈍痛。

“呵……”他蹲□來好心地爲他擦去額上的冷汗,實則是將他的狼狽看得更分明,勾起的嘴角邊帶一絲詭異的笑,“還不死心。”

勖揚君站起身自上而下睨着文舒:“凡人而已,你能去哪裡?”

走到門邊時,他又回過身,將一顆藥丸般大小的火紅珠子扔到文舒手中,文舒頓覺體內的寒意緩和了許多。

“火琉璃,至陽至剛的,好好收着,天界也不過三顆。”

恩賜的意味。

“我總會離開。”文舒擡起頭,看進他漂亮得炫目的眼裡,猜不透他又有什麼花樣。

“凡人……”他冷哼一聲,神情頗爲不屑。

殿門被推開,照進一室陽光,他傲立於陽光下,面容模糊在刺眼的光芒裡:“三界中只有本君不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