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歧春水向東,兩岸楊柳依依。會過日子的人家在茅屋前闢出一小方地,種幾株月季,養幾隻肥雞。東家的黃瓜藤攀著牆頭就爬進了西家的院,西家今晚煮一鍋五花肉,濃油重赤,香飄得全村都聞得見。

河那邊的女當家開了竹籬笆院門喊一聲:“二狗,吃飯了!”

河這邊頭皮剃得青光只在腦門子上留桃子樣一小塊頭髮的孩童就回過頭大喊一句:“知道了!”

那邊又喊:“小兔崽子,別光想著你自己,把你先生也叫上。真是,盡纏著你先生,多爲難人家!”

孩子便笑嘻嘻地轉過臉來,昨天爬樹剛磕掉了顆門牙,說話漏著風:“先生,俺娘請你去俺家吃飯。”

“不用了,代我謝謝你娘。”

孩子收起書,一蹦一跳地上了小木橋,文舒站在河邊,看著他興高采烈地進了對面的院子。那邊的女人站在門前衝他招手,硬是邀他進去吃飯。文舒拱了拱手,轉身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凡間,千年後他竟重回了凡間,當真世事難料。

那日勖揚君走後,他只當他即便離開仙宮去赴佛祖的法會,也該佈下天羅地網來防著他。卻不料,過後不久,殿門再次被推開,赤炎一身紅衣站在門前跳腳怒罵:“我個……的,這是要理到猴年馬月?老子就知道那個勖揚要耍花樣!”

文舒自一地慘白紙頁中眯著眼睛擡起頭,看他氣憤得一頭赤紅的發也倒豎了起來。一個字都來不及說出口,就被他拉著往殿外走:“我個……的,他這是存心要賴賬啊!好,他不仁,老子也不義,文舒,我們走!我個……的!”

走出幾步,發現不對,赤炎回身,不由大吃一驚。方纔殿中陰暗,他又急躁,沒顧得上仔細看,如今出了殿才發現,文舒的臉色竟是蒼白中泛著青,一身青衣空落落地罩在身上,握在手中的腕子更是細得彷彿一捏就要碎一般。

“怎麼了?”文舒見他瞪大眼睛盯著自己猛看,旋即明白過來,扯起嘴角笑道,“不愧是火眼金睛的東海龍宮赤炎皇子,被你看出來了,我是假文舒,真文舒早被勖揚君藏起來了。”

“我個……的,這時候你還有心思玩笑!”赤炎更怒,半邊身子靠過來攙住文舒,足尖一點便帶著他破空而去,“那個勖揚,老子總有一天要把他摁進東海里!三界裡,哪有這樣待人的!”

盛怒的話語中溢滿心疼,文舒心中一熱,仰起臉看著他倒立的眉,道:“那我就等著看那一天。”

腳下雲氣翻涌,白霧茫茫,憶起當年入仙宮時的心情,畏懼中帶著好奇與興奮,想不到今後會有這樣的遭遇,又是如此這般才得以離開。

赤炎問他:“跟我去東海可好?”

文舒說:“我想回凡間。”

世說,海外有仙山,飄渺雲海間。有帝王窮盡國力造出數艘遠航樓船,飾以金玉,載滿奇珍,再奉上百名童男童女,幾度出海尋訪又幾度一去無蹤,直至駕崩,白衣白髮的仙人與長生不老的仙丹都不過只是傳說。

只是於他,這白玉爲磚五色琉璃做瓦的仙宮卻成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凡間仍是他少時記憶中的模樣,千年時光中幾度朝代更迭又幾度滄海變桑田,可小橋流水依舊,灰白粉牆上的藤蘿仍簇綠如同往昔。

他在一個小山村裡落腳,笨手笨腳的龍宮皇子幫他搭起一間小草屋,一夜狂風驟雨,立時塌作了一地草杆。好心的寡居大嬸收留了他,比著他的臂膀滿臉心疼:“好好的後生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看看這胳膊,大嬸一個都抵你三個了……”

文舒捧著她遞來的熱湯靦腆地笑:“前陣子病了。”

她又絮絮叨叨地關照他:“病了就更應該調養,真是的,怎麼身邊也沒個人照顧?對了,你從哪兒來?到這兒是走親戚?還是……家裡怎麼放心讓你一人來這麼個偏僻地方?”

文舒含糊地說他來尋親,沒尋到,打算住下來。

隔天天晴,大嬸就熱心地找來村裡的年輕人幫他蓋房,文舒原先也想動手,大嬸死活攔著他:“病剛好,怎麼能出大力氣?看你瘦得……哪來的力氣乾重活!讓他們來吧,以後都是一個村的自己人,客氣什麼呀?”

赤炎臭著臉在一邊看:“凡人,蓋個屋子還這麼麻煩。”

又蹲在地上仔細看著別人砌牆上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蓋的房子怎麼一夜也撐不過就塌了。文舒好笑地看著他在那邊又是抓耳撓腮又是唉聲嘆氣。

起初時常擔心,走得太過順遂,總覺得不安,也不知勖揚君知曉後又會生出什麼事來。夢中總是出現一雙銀紫色的眼睛,眸光冰冷而刻毒。

“你逃不掉的。”低啞的聲音總是在夜半時分在耳畔響起,一字一字,聲聲入耳,近得彷彿面頰上能感受到他灼熱的氣息。

文舒驚得猛然坐起,一身冷汗汗溼了薄被。

數年時光匆匆而過,菩提法會早該結束,他過得安穩閒適,生活風平浪靜。

赤炎總說他是杞人憂天,睜著一雙赤色的眼鄭重地說:“他要追來,老子就和他好好鬥一番!我赤炎的朋友哪能讓人這麼欺負。”

文舒不語,暗暗地想,以勖揚君的驕傲個性要追早該追來,或許他是真的放過他了。在他眼中他本就是一介不值一提的奴,何須他堂堂的天君來死死追究。心便漸漸安定下來,平淡的生活一點一點地消磨去他的畏懼和隱憂。只是那夢境仍常常出現。

凡間雖然日長,可百年於他也不過一瞬。

百年間他輾轉各處,住上幾年又悄悄離去。多年後再回到先前的處所,村莊還在,故人卻都不見,他幾經打聽才找到當年那位寡居大嬸的墳冢,蒿草已長得人一般高。

如今他在一個小村落裡教孩子唸書,常有熱心的大嬸大娘們要爲他做媒:“村東老張家的二姑娘您可見過?長得那叫一個漂亮……”

“村西口三嬸家的鶯鶯,您覺得如何?別看人長得不出挑,可賢惠著呢。您看看這帕子,繡得多好……”

帕子上繡一雙雙飛的蝶,針腳細密,生動得彷彿那對斑斕的翅就在眼前扇舞。從前他也見過這樣的繡帕,邊角處還用同色的線含蓄地題一首情詩。

文舒淡笑著把帕子遞回去:“學生貧寒,姑娘跟著我怕要受苦。”

赤炎時常來看他,把他帶去海邊,坐在礁石上說話、喝酒,聊一聊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瀲灩那丫頭有喜了,兩家的老頭子都樂壞了,前兩天她回龍宮來住,老子跟孫子似的聽她吩咐。切,也不知道那個容軒怎麼受得了她……”

“那個二太子瀾淵逆天了,還樂呵呵地抱回個花燈傻笑。我個……的,比老子還大膽,天帝氣得當場掀了桌子……”

文舒想起前些天莫名的電閃雷鳴:“他居然……至少明白得還不晚。”

赤炎又說,天界盛傳,文曲星看上了何仙姑,碧瑤仙子戀上了重華上仙……

文舒笑著打趣他:“堂堂的龍宮太子怎麼跟個侍女似的愛嚼舌根。”

“閒著沒事就聽聽唄……”他不好意思地撓頭,忽然低聲問道,“那你和他呢?”

文舒一怔,腳下是汪洋大海,風起浪卷,浪頭衝上岩石,立時水花飛濺,濤聲轟然如鳴雷。

過往種種皆埋進了天崇宮厚厚一地的書頁裡,百年中想都不曾去想過,只有那一日他最後一次來見他時,他點在他眉間的冰冷寒意還會時不時地泛上來,縱有火琉璃鎮著也依舊覺得難熬。

現在被赤炎問起,才慢慢回身去翻找:“那天晚上,他喝醉了……”

記不清是爲了何種理由,連是什麼時候都忘記了,只記得那一晚天崇宮擺宴,瀾淵領著伯虞等一衆天界各家的皇子把個清淨的天崇宮攪得天翻地覆。興致高昂時,竟一擁而上困住了勖揚君,幾大罈子烈酒不由分說給他灌下,冷靜自持的勖揚君平生第一次醉酒。

文舒扶著搖搖擺擺的他回寢殿,他突然反手一抱將文舒一起帶上了牀。

身體被圈住,胸膛貼著胸膛,文舒驚得目瞪口呆。

他猶不自知,一張醉得酡紅的臉靠過來,硬朗的五官褪去了平日的傲氣,漂亮精緻得讓人讚歎,銀紫色的眼裡柔情幾許:“陪著我好不好?”脣邊居然還帶著幾分耍賴般的笑意。

不等文舒回過神就把頭靠上了文舒的肩膀。

文舒被他壓在身下,愣怔了許久才慢慢緩過來。他的手臂還牢牢地箍著他,大氣都不敢出。身軀相擁,很溫暖。自小就幾乎沒有被人好好抱過,第一次知道,被擁抱是這樣美好的感覺。慢慢地伸出手去環住他,眼前還晃動著他方纔的笑臉,很柔和,怦然心動。

轟鳴的海浪聲中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變得渺小,文舒聽著自己的聲音,平穩的語調,不見一絲波瀾,似乎在講著別人的故事。

“你現在呢?”赤炎問。

文舒站起身,海風吹得衣襬獵獵作響:“感情總是有底線的。一個擁抱而已,能暖得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