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陰影裡的暗影

一那人仍在黑暗中,沒有動

一鬨而散。

屏息以待。

如果現在不是有那麼多人在場,而且個個都是高手,加上荒山寒嶺也不知往哪兒逃是好,光是以上兩個反應,羅白乃、何梵和葉告三小,必當毫無疑問選擇第一項。

試想,一個臉容潰爛的人,居然就是吳鐵翼,更可怖的是,一向看來荏弱無依、嬌小可憐的杜小月,一旦起了身,下身竟是一棵長着花的樹,而上身卻似斷成一截截又硬生生接駁了過來似的。

這月下的情景,未免荒誕得令人畏怖。

但大家都沒有逃離現場。

每人都屏息以待。

因爲現在已到了決戰的時候。

──如果說:這荒山上,正義和邪惡的力量、好和壞的雙方,遲早要來一次大對決的話,現在已正是時候。

綺夢面對着綺夢客棧,綽着槍,深吸了一口氣,道:

“站住。”

那人本來正巍巍顫顫的一步一步的跨出來,聞言止步。

正好,就停在月亮照不到的幽黯中,只有一束烏瀑似的柔發,還映着月光。

綺夢緩緩的道:“我有三個問題。”

那人在黑暗中,沒有動。

不知怎的,在屋外的人,人人都覺心跳幾乎停頓,然而呼息加速。

那人仍在黑暗中,不動,也不說話,像要等綺夢把話說下去。

綺夢盯着陰影裡的暗影,道:“你是小月,還是唐化?”

那人仍在黑暗中,沒有動,甚至沒有反應。

綺夢也不催促。

只等候。

她把槍尖插入地裡。

槍豎聳直。

她一手搭着槍,月下看去,彷彿她倚身槍上。

她就似是一個槍口上的女人。

半晌,陰影裡的暗影才說:“我是唐化,也是小月。”

綺夢冷笑,又問:“你是敵?還是友?”

陰影答:“既是敵,也是友。”

綺夢刀眉一豎,冷哼道:“你幾時來的?你來幹什麼?”

陰影道:“現在有四個問題。”

綺夢怒道:“小月給你弄到哪兒去了?!”

陰影中的人道:“這是第五個問題。”

綺夢叱道:“你到底回不回答?!”

陰影中的人依然好暇以整:“第六個。”

綺夢忽然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她自狂怒中鎮定了下來。

她冷靜地道:“我問的你一個都沒有答。”

人影柔柔地道:“你問的,我都可以回答。我對你特別優待。”

綺夢道:“你的回答最好能讓我滿意,不然──”

那人柔和的問:“──不然怎樣?”

綺夢道:“不然,只怕你活不出綺夢客棧,活不下疑神峰,活不出野金鎮。”

那人似乎笑了笑:“其實,今晚之後,有幾個人還能活着下山的呢?綺夢客棧今後再有沒有活人,也不得而知。”

綺夢仰了仰首,冷峻地道:“那你確是‘破爛王’唐化了。”

那人平靜的道:“我確是唐化。”

綺夢目光已閃動殺氣:“那麼,小月呢?”

那人也柔靜的道:“我也是小月啊。”

綺夢目光一寒,五指扣住了槍身:“你既要跟我耍把戲,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那人不慌不忙,只溫婉的說:“夢姊,就算你不認得我的人,想必也聽得出我的聲音,如果我不是你的小婢小月,那我還是誰?”

綺夢仔細分辨,果真是那怯生生溫柔婉轉的語音,平常也聽習慣了,這不是杜小月,還會是誰?

光是樣貌,還可以靠易容化妝一時瞞騙過去,但聲音、語調又怎麼可冒充得來?

綺夢目中的殺氣不由得稍稍柔和了下來,兀自疑慮的道:“可是,如果你是……又怎會……?”

陰影中的女音忽然變了。

“孫綺夢,不,我應該叫你作吳綺夢纔對,我不是唐化,誰是唐化?我若不是破爛王,誰是破爛王?”

綺夢不由得退了一步。

她用手緊握着豎插於土中的槍身,才穩得住身子。

那不是小月的聲音。

那語音陰陽怪氣,但確是男人的聲音。

這實在令綺夢驚愕絕倫,莫此爲甚,她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子,但仍無法鎮定下心情,語意也震愕莫已:

“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小月不會這樣子的……小月決不是這樣子的──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大概是爲了支持綺夢,劍萍也刷地拔劍,遙指黑暗中的那人,厲聲道:

“你是何方妖怪?!不男不女的,我們什麼場面沒見過,你少在這兒裝蒜?!”

那在陰影中的暗影沒有作聲。

言寧寧爲助聲威,也叱道:“什麼妖怪醜物,一定成天都是你在弄鬼作怪,你再敢說一句混話,看我不宰了你!”

她一面吒叱着,一面拔出武器。

她的兵器也是槍。

短槍。

不過是兩把。

──雙槍。

在那邊廂李菁菁也吆喝起來,拔出了判官筆,以助聲勢:

“呔!你是什麼東西!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樹不樹,花不花的!快把小月還來!”

他們雖是喊罵,但卻沒有馬上動手。

因爲她們都知曉一件事:

這“怪物”決不好惹。

她們都知道獨孤怕夜的武功,以及他的戰鬥能力。

可是,獨孤一味只一招就傷在此“妖孽”手上。──能做到這一點的,武林中屈指只怕也算不到十個人。

何況,這傢伙的形象也實在太令人畏怖,而身份也實在太詭秘了。

沒弄清楚之前,的確,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他們幾人一疊聲喊話,殺氣騰騰,主要是相互配合已久,頗有默契,但在綺夢未發出號令之前,卻是誰也不敢先行動手。

她們確有些兒虛張聲勢。

卻聽那人幽幽的嘆了一聲。

那人仍在月亮照不到的陰影裡,他仍躲在暗影中,沒有動,但這一聲嘆息卻有無限哀傷之意。

只聽屋頂上的中年漢子問:“你爲什麼要嘆氣?”

忽然頭上半空有這麼一句話,使葉告不禁“啊?”了一聲,何梵也“咦?”了一聲,羅白乃見二人都發了聲,也不甘後人,發出“哦”的一聲。大家彷彿這才記起屋頂上有這號人物。

二是神是魔一概斬殺

那暗影的人回答道:“我不得不嘆氣。”

屋頂上的人道:“嘆息的人都有心事未了──我們要殺你之前,至少也讓將死的人,講講他其言也善的心事。”

陰影裡的人有點無奈的道:“你真仁慈。不過本來就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人本來也是不仁不義的東西,只不過聖賢書經硬要把人教誨成大仁大義罷了,也難怪滿口仁義、成仁取義者,多無福報,大都沒有好下場。”

屋頂上獨腳而立但紋風不動的漢子道:“你就爲此感嘆?在這時候?”

暗影裡的人道:“當然不是。我感嘆的是:如果我是一向聽話溫馴,乖巧美麗的杜小月,那就人人都疼她惜她愛護她,因爲她與人無傷,對任何人都不會造成威脅,反而識奇門遁甲,替人趨吉避凶,又能辨毒性,自然受到大家歡迎。”

李菁菁大聲叱道:“她是個好女孩,當然受到大家歡迎。”

陰影悠悠的說:“如果這麼乖、這麼好、這麼柔順的一個小女孩,卻是邋遢不堪、殺戮奇重、血腥滿手的破爛王呢?如果她就是我呢?她面目姣好,卻長了一個不屬於人的下半身呢?你們就嫌棄她了?不敢面對這麼一個醜怪的人了?她所有的優點就不見了?你們希望那不是她了?甚至就算真的是她,也視而不見,更甚是要殺了她便一乾二淨了?不夠完美、有缺憾、古怪的事物,就一一盡除,美的、聽話的、柔順的、就讓她給活着,好聽你們的指指點點,你們這是什麼俠道啊?嗯?”

大家都靜了下來。

誰也答不上話來。

暗影嘆了一聲又道:“上半身是她,但下半身不是你們所以爲的,就不認是她了?她一直爲你們奴役,爲你們任勞任怨,但一旦有半片身子是壞了,你們就不要她了?她是杜小月,就不能是唐化,如果杜小月本來就是唐化,你們就要殺掉她了?她也許一直都爲你們受苦受難,怕你們嫌棄,不敢討你們厭,好辛苦的隱瞞迄今,一旦給你們發現,果然就要摒棄她了!就像吳鐵翼,他一直長着一張俊臉,一臉正氣,道骨仙風,玉樹臨風,劍眉星目,多少女人爲他迷醉,明知他貪污,心知他狠辣,都一樣醉心於他,爲他捨死忘生,戀戀不去。而今,他容顏給毀了,負傷了,落難了,難看了,潦倒了,你們就要他了,唾棄他了,瞧不起他了。就像一個美麗的女子,你趁她年輕貌美的就討了她做老婆,到她人老珠黃時就把她扔棄在幽黯的角落──你們這算什麼俠義啊?嗄?”

月下,清輝浸人,但人人都覺面上無光。

誰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好一陣子的靜默。

難堪的緘默。

還是劍萍先說話。

她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我們誰也沒說過不要杜小月,只不過,我們是關心她,我們不能接受她給奇人或妖物縱控着。小月是好女子,她決不能落在壞人手裡。我們要殺的是壞人,不是好人。”

黑黯中的人反問:“小月是好女子,那我是壞男人嗎?好女子跟壞男人不能並存?那爲什麼吳綺夢居然愛上吳鐵翼?──那還是她親生爹爹呀!怎麼分好壞?正邪如何定界?難道面貌堂正,就是好人嗎?那麼,以前的吳鐵翼,豈不是大大的好人?眉清目秀,像杜小月,當然是好女孩,但如果她下身是一棵樹,長了葉花,那麼,她就變成壞人了嗎?好壞、正邪,難道能以外貌判斷嗎?那麼說,以前英俊非凡的吳鐵翼就好,現在則肯定變成個大壞蛋了?可是,據我所知,他作惡是以前長了一張俊臉時的事,現在倒不幹害人的事了──事實上,他要奸也力不從心了。問題是何以判忠奸?定正邪?辨好壞?你們現在要殺的人是壞人唐化,萬一死的是好人小月,那該不該殺?如果你們要保住好女孩杜小月,萬一杜小月跟破爛王已結爲一體,你們還殺不殺?”

這一次,他沒有問倒衆人。

至少,綺夢這回很快的就接了話:

“廢話少說!我還是要向你問清楚: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子?!你潛在這裡幹什麼?!──要是答個混七渾八的,我管你是誰,忠的奸的,神還是魔,一概斬殺再說!”

那在陰影裡的暗影惻惻然地道:“小月現在弄成了這個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樹不像樹,你們看到了,非但不同情,而且立即就要找藉口把她殺了,省得看了眼冤,是也不是?”

綺夢雙目一瞪,臉上殺氣大盛,厲聲叱道:“你不是杜小月!小月是不會這樣說話的!”

那黯中人嘿聲道:“當然了,你們要的是乖訓聽話的杜小月,而不是反過來殺傷你們的、威脅你們的破爛王!”

那名在屋頂上的漢子,緩緩放下了另屈起來的一隻腳,語音平和的道:“是你害了小月,然後操縱控制了她,對不?這既是事實,你又何必妖言惑衆?”

那暗中人還是喃喃自語的道:“不管怎麼說,你們要的是漂亮美麗無邪的杜小月,她一旦變醜陋了、難看了、有邪了,你們就不要她了。我這樣說,也是事實,但只要你們不中聽,就是妖言了嗎?”

大家一時不知如何應付這影子一般的人,糾纏不清但又不無道理的話,忽聽一聲大吼:

“你別糾纏不清,少來顛倒是非!你要還是那個善良、天真的杜小月,不管你醜了、變了,還是我們愛護的小姑娘!如果不是,便是你害了小月,我們就將爲她報仇!這件事大是大非,恩怨分明,由不得你混淆事實,倒果爲因!”

這幾句話說得如雷貫耳,聲聲震動,衆人聽得一省,連綺夢這才頓時醒覺過來:剛纔給那躲在黯影中的人一陣反覆糾纏,自己的神智也跟着有點渾渾噩噩、混混沌沌,幸好五裂神君這幾聲大吼,這才如醍醐灌頂,驀然一醒。

於是綺夢即叱道:“你出來。”

那黯影裡的人仍然不動:“我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綺夢叱道:“你站到光裡來。我要好好看清楚你。”

那人徐徐的打橫移了半步。

稍稍離開了柱影。

照見了她的側臉。

那怯生生的,眉清目秀,蒼白而小巧的臉蛋,不錯,那正是杜小月的容顏。

綺夢咬着下脣,又喝了一聲:“躲躲藏藏算什麼?!不見得光麼!要出來就給我站出來!”

那人本來是側着身子,上身讓月光映上一映,現在,終於打橫移了一步。

月亮也照見了他的下身。

──與其說那是人,不如說是一棵樹。

那兒有樹幹,有樹根,更有樹莖,更詭異的是:在要害部位,竟長了一蓬顏色十分妖豔的花,但那幾朵花組合在一齊的構圖,一看便知:與**一模一樣。

──這倒底是什麼東西?!

綺夢手上不禁使出了力,五指握緊了槍身,臉色蒼白如刀,全身好像有點乏力的挨着槍桿,有點微顫。

她的手指一緊,槍尖立即發出低聲的嗡鳴,好像一百數十隻蚊蠅一起舞動發聲一般。

李菁菁一聽,臉色一變。

因爲她跟隨孫綺夢已久,當然知道這一下是小姐已動了真火,在槍身灌注了真力。

言寧寧一看,目光一寒。

因爲她也熟悉孫綺夢的性子,她的主子若不是動了真怒,是決不會運聚“夜夜夢魂槍”的心法的。

她們見此情境,心中卻有了準備。

大戰一觸即發。

李菁菁判官筆向着客棧。

言寧寧雙槍也對着大門。

綺夢就面對那“妖物”而立,在陰柔的月色下,顯得英風颯颯,英姿凜凜。

劍萍就在她身旁,也拔出了劍。

──劍在月下,漾着五色,如握在手裡的一道彩虹,虹端似翱翔着金龍玉鳳。

程劍萍就是仗這劍影令人目眩神迷,當今死在她目迷五色的劍下的有名劍客實已不計其數。

當她微微揚起劍尖的時候,劍尖也發出一種輕顫的清響,好像似有若無、似無卻有的仙樂一般。

她要出劍。

她正擬配合綺夢出擊。

就在此時,只聞一聲嘆息。

三兇圍

這次嘆息不是那不知是唐化還是杜小月那兒發出來的。

嘆息不是在前。

而是在後。

發出嘆息聲的是鐵布衫:

──也就是吳鐵翼。

綺夢的視線依然沒有轉移。

她知道大敵當前,一旦疏忽,只怕這次“綺夢客棧”的人就得一敗塗地,橫屍荒山。

可是,她在準備出擊之前,不忘問了一句:“你嘆什麼氣?”

她問的是吳鐵翼。

因爲她知道這個男人。

他不是普通人。他大凡一舉手、一投足,都有他特別的用意。就算是閒來一句話,一個眼神,也是用過心思,別有深意的。這男人連跟女人歡好的時候,每一個動作,都會照顧到伴侶,每一下挺送,都令女的感到體貼。要不然,怎會有那麼多女人迷戀於他?現在這個男人落難了,相貌也變得如此不堪了,但他忽如其來的一聲嘆息,綺夢也並不以爲只是隨意發聲。所以她在凝神對敵中,仍不忘問了這麼一句。

吳鐵翼語音裡仍充滿憐惜之情,柔聲說:“你知道我爲什麼潛在你身邊多時,但仍一直不敢向你表明身份的原因嗎?”

綺夢沒想到他在這時候會有這個問題,怔了一怔,遂以爲吳鐵翼是旨在分她的心,所以更集中盯住那妖物,一面淡淡地問:“爲什麼?”

吳鐵翼這回是長嘆道:“因爲你掙扎也沒有用。你鬥不過他們的。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這話分成三句說。

第三句說完的時候,綺夢已失去了戰鬥力。

她已垮了。

敗了。

吳鐵翼說第一句話的時候,那本來半邊在月光下的陰影中的人,突然走了出來。

綺夢馬上拔槍。

槍尖才離開泥土,突然,綺夢只覺頸背一齊有兩下刺痛。

痛楚尖銳。

刺得很痛。

但她不能動。

也不敢動。

因爲她知道自己身後的兩處要害,已給銳物抵住了。

她以爲大敵就在她前面。

她全神貫注。

沒想到真正的敵人卻在身後。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沒有動手,就敗在自己人的手上。

她自覺從來沒有虧待過身邊的人。

所以她也從來不提防“自己人”。

可是,現在她卻給人用判官筆抵住頸背、背心二處。

拿槍的人正是李菁菁。

其實世上許多一流好手,大都不是毀在敵人手裡。

真正的高手,一般敵人還真毀不了他,何況作爲人中之傑,一定有兩下子,而且時時提防敵人的攻擊,而且,他們也有足夠的實力去抵抗敵人的襲擊。

可是對“自己人”,卻多不加防範。

愈是光明磊落,人品正直的人,愈容易信人,結果,常常喪命在身邊的人、自家人、乃至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人的手裡。

一個人傑千戰萬徵都常勝,但卻因爲身邊的人背叛出賣而致敗,實在是敗不足恥,可恥的只是那些背叛、出賣的小人。

不過世事很殘酷。一個人敗了就是失意者,成功的就是得勢者。一般俗人都不管他如何取勝,怎麼失敗的,卻只曉得奉承、羨慕勝利者,而蔑視、凌辱失敗的人。

其實這種人才真的可恥。

他們纔是真正的失敗者。

他們只是暗算了本來應該獲得成功的人,但他們自己卻不是得勝者。

他們沒資格享有成功。

綺夢赫然發現她身邊正有這樣的人,她已給兇險包圍了。

正在兇險中的不只是她。

還有“血浮萍”程劍萍。

──言寧寧的一對雙槍,也正抵在她的背門與腰肋上。

她也一樣受到脅持。

幾乎在同一時間,孫綺夢和程劍萍都失去了戰鬥能力。

她們同時墜於兇險之中,不能突圍,主要是受了突如其來的暗狙。

暗算她們的是她們的“自己人”。

言寧寧和李菁菁。

全場爲之震住。

五裂神君怒吼一聲,正欲出手拯救,惟已無及,何況,他手上還有負傷不輕的獨孤一味。屋頂上的漢子畢竟離得太遠,想救亦已無及,他的手正往腰畔一拍,那兒繫着一個小包裹,但一見綺夢已然受制,五指也僵在那兒了。

“原來是你們,”綺夢的語音只有忿怒,但決非驚惶,“我早料到我客棧內必有內奸,但沒想到是你們兩位!我待你們不薄,你們竟做這種事!”

言寧寧昂然道:“當然是我們。不然,我們爲什麼要千里迢迢的跟你到這鳥不拉矢雞不生蛋狗不吠的鬼地方來?你只顧逃你的婚,只顧逃離白孃姨的控制範圍,我們卻爲啥放棄了繁華世界的種種好處,跟你來遁世避禍?”

綺夢全身氣得微抖,切齒道:“可是……我來這兒之前,不是問過你們……是你們自己自願要跟過來的呀──現在怎麼反悔起來就……”

言寧寧一點也不感到理虧:“我們當然只能選擇跟你走。你試想想:你走了,我們若不離開‘一貫堂’,不是供總堂主淫辱,就是隻能投靠白孃姨──我們一向跟從着招大娘和你,無功無勞,拿什麼轉投白孃姨?”

綺夢只覺血液往頭上衝擊,悲憤的道:“你現在可是有功有勞了。你要是告訴我:你不情願跟着我,我大可放你走,你在江湖上任意闖蕩,嫁人跟人,都不關我事,你又何必在這時候倒戈相向!“言寧寧依然理直氣壯的說:“你說的倒是好聽。我要在先前說了,胡氏姊妹可會放過我?何文田可會饒了我?我看居心叵測的張大媽還會找機會切了我,形跡古怪的樑戀瑄也會殺我以表忠心──你以爲她們全都是那麼忠心耿耿麼?她們好幾個都別有圖謀,只不過,她們若跟你表明心跡,其他的人爲討你歡心,必羣起而攻之,她們又何必當傻瓜來着?何況,你有那個什麼習玫紅、五裂神君、白蝙蝠、飛天老鼠、虎威通判、血浮萍這些人撐腰,我們哪敢有不聽話的份。明裡不敢,只好暗中來。你可有的是男人相伴,一時吳鐵翼,一時陳覓歡,一時獨孤怕夜,我們呢?──你可有爲我們想過:我們的出路,我們的感覺,我們的終身大事?!”

四解兇危

綺夢從極悲怒中,聽着聽着,聽了三段話,腦門轟轟的聲音終於平息了一大半。

她畢竟是極聰慧的女子。

她知道言寧寧講的也是事實。

她也曾一再考慮過她身邊這些人的未來,可是,她自己也困在這裡,想要有更好的前程和將來,得必須解決吳鐵翼,得到洞中寶藏,還有山上奇石才行。

要是三樣均得不可能,至少,得其一亦可謀下一着如何走。

不然,她一個女人,帶着一羣女子,不是說要闖蕩就能闖出名堂來的。

但是她一直未能辦好這些事。

一件也未能辦成。

儘管她心中焦慮,但也於事無補。

她本想找這些心腹手下商議,但既無定計,但說了徒亂人心,商議也是白談了。

所以她一直隱忍不發。

──豈料,隱憂終於釀成了毒瘤,如今一旦發作,積怨已深,遂不可收拾。

她剛纔憤怒的只是:她被人在關口兒上出賣!

──給人背叛的滋味可不好受。

你有給人在要緊關頭出賣過、背叛過、暗算過嗎?

你有爲人以負情、負義、負棄過麼?

如果沒有,那真是世間莫大的一種福澤,一定是你待人極好,得到良好的回報,而且,還以運氣奇佳纔可以──大多數的人,爲人所背棄,不是因爲待人不夠好,甚至推心置腹、無微不至都沒有用,只要遇人不淑,那就完了。

人本該是多記恩義少記仇的,但許多人都選了只記仇恨不記恩的路來走。

所以江湖路愈行愈遠,通常就愈沒有朋友──當然是指真正的朋友!

什麼纔是真正的朋友?

你有難時、遇禍時,趕過來相助、義無反顧的就是真正的朋友;反之,置若罔聞,或跳出來大義滅親,落井下石的,那就是你交錯了朋友。

朋友要在患難時才能印證的。

真金不怕烘爐火。

──假的朋友,只要點燃一根蠟燭都會融化掉。

其實,讓綺夢最難受的,就是這種被出賣的感覺。

你待對方愈好,愈是信任推重,一旦被出賣背叛,所受到的傷害,就愈深重難忘。你一次又一次的信人,但一次又一次的給出賣,意志再堅定的人就受創愈劇。

甚至最後會讓人改變了信念。

改變了一生。

綺夢雖然難受,但言寧寧的那番話,她還是有聽進去的。

聽了之後,她反而沒有剛纔那麼生氣、憤懣。

至少,她同意了一點:聽起來,言寧寧至少還有“出賣”她的理由。

──只要有理由,綺夢倒沒那麼悲憤了。

她問李菁菁:“你呢?是不是也有滿腹的不滿?”

李菁菁低下了頭,只說了一句話。

她赫然道:

“對不起。”

只三個字,就不再說。

綺夢笑了。

“菁菁是一個人物,還是你爽快。”綺夢道,“我沒有看錯你。”

這時候她居然笑了,居然笑得出來,還充滿激賞之意。

聽她的語調,已迅速冷靜下來了。能平伏心情得那麼快,連五裂神君也大爲歎服:

他一向愛慕這個女子,爲她中年沒有家,爲她黑夜沒處睡,爲她冒盡風和雪,爲了她,他甚至甘冒奇恥大辱,願意俯首稱臣。爲她,他千里跋涉,久留這不毛之地,還跟他厭惡已久、鬥爭多年的人,爭風呷醋,並共事一妻。如此荒謬的侮辱,爲了她,剛烈的他都一一忍受下來。他能那麼忍耐,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朋友也認爲不可思議。

思前想後,他會“忍辱偷生”,都是爲了對她的情深不可底止。

他愛她的一切。

他愛她美,

他愛她豔。

他尤愛她那一股一般女子所無的英氣和明斷作風,還有那一種平常女人所不能爲一是一、二是二、恩怨分明、大是大非的磊落風姿,就像現在身涉險境,人遭兇危但依然不改的俠氣英風。

他愛煞了她這些。

所以他才爲她不惜一切。

可是他現在卻一籌莫展:

他的最好的敵人,也是最好的朋友,仍傷得在他懷裡,而他所愛的女人,已在敵人的利器下,隨時喪失性命。

──以往只要他深深戀上的女人有難,他就算幹冒奇險也必以身相救,可是,這一次,他還能救她嗎?

他想救。

也要救。

但他怕一個人。

這個人正在他對面,一半身子在月光下,一半身子仍在陰影中。

他相信,只要他一動手,對方一定會動手。

他怕萬一他解不了綺夢的兇危,反而,使得這已經兇險已極的局勢更兇更危。

──如果白蝙蝠不是身負重傷,要是程劍萍仍未給言寧寧脅持,或許……還可以一戰。

此際,要突圍就得要有配合。

他擡頭,好像要祈求上蒼。

其實不然。

他“求”的是屋頂上那名漢子。

──至少,那兒還有他一個朋友,只要大家有默契,配合得當,也許,還有解圍破兇的一些機會。

人人都知道:危中有機,問題在於人在兇危之中,能不能分辨出何者爲危、何者爲機?能不能在千鈞一髮的危險的剎那,把握住那稍縱即逝的契機?

說是容易,危中有機不易得,危中有險倒常遇。

那屋頂上的漢子,徐徐的把單提着的腿子放了下來,長嘆道:

“唐化,找你還真不容易,千山萬水,年復一年,沒想到你居然窩在這裡,變成了個小姑娘,還一直偷偷摸摸跟吳大人兩相依。”

那半在黑黯中的唐化,眼睛正發着亮,好像一個美麗的少女忽然在美好的睡眠中陡地睜開了美麗的眼瞳,那裡面還殘留一個恐怖的噩夢。

那屋頂上的漢子一步一步的從屋脊上走下來。

他走得很從容。

屋頂很斜,屋瓦佈滿了青苔,而且垮了多處,別說是人,就算是一隻鷹,這樣走着也極容易坍塌了下去。

可是這人走來輕鬆平常,臉不稍紅,氣不略喘,就像跟走在他家的後院沒啥分別似的。

看到這樣子的絕世輕功,連葉告、何梵都不禁“噫”了一聲,羅白乃更是直了眼。

這人一面輕輕鬆鬆的走着,一面還輕輕鬆鬆的說:

“沒想到,我們天翻地覆要找的唐化,卻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樣,而且,還是個只會暗算人的傢伙──不是你暗算人,就是你叫人暗算人──實在耳聞不如目見,唐化唐化原來只不過是一葉野花,實在令我太失望了!你不暗算就贏不了人,不在暗中就不能見人麼?!”

只聽那半在光半在黯的唐化,呼息聲急促了起來,道:“你要激我出手趁此救人?赫!”

綺夢聽了就嘆道:“飛天鼠,你在這時候說這些皮話,生怕唐化不一聲令下要殺了你老姐我泄忿麼!”

五胸圍

那漢子已順勢滑下屋檐,嗖地平平穩穩落在地上,微微笑道:

“恰恰相反,我這樣說,唐化最想立即殺掉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已惹怒了他。”

他嘆了一聲,好像十分惋惜的對綺夢道:“孫老闆,我早就說過,你跟這一干未定性的丫頭兒來這窮山惡水之地,遲早是要出事的。”

綺夢頗不以爲然:“沒什麼出事不出事的。一個人要生事,哪兒生不了事?就算我們仍然留在東北‘神槍會’,要生亂子的,還是會出亂子的。你姓樑的別管咱孫家的事。”

“我不管?”那漢子沒好氣地道:“好,姓樑的不管孫家事。我現在能不管嗎?兩支判官筆、兩把槍尖指着我朋友,我能假裝看不到麼?姓樑的不管孫家事,但這兒還有姓唐的、姓言的、姓陳的、姓李的、還有複姓獨孤的呢!你好端端的本來可以逃出去的了,偏又說什麼都要回來接應那個小月和這幹小友,這可不是回來送死麼?我看你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回來逼反老友──是你自己多事,到底讓這兩個小娘子做出對不起你的事。”

“她們沒對我不起。我錯看了人,活該受到懲罰。”綺夢明顯不能接受“飛天老鼠”這個說法:

“她們只是對不起自己。”

言寧寧怒道:“你說什麼?!”

綺夢平靜地道:“你們這樣做,只是對不起自己。”

她一個字都沒改,反而更加重了語氣。

言寧寧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幾時有對不起自己?!菁菁,先扎她兩槍,看她還敢不敢滿口胡柴!”

李菁菁並沒有聽她的話。

綺夢道:“你是對不起你自己。大概一切都是你們製作出來的吧?裝神弄鬼的,投靠外敵,我看你們也有苦自己知。你們還不是在這惡水窮山上,受人縱控,任人擺佈,啥也沒得到,就是殺了自己的姊妹──這麼多年來,你們跟瑄瑄、胡氏姊妹、田姐兒、張大姐她們就沒一點感情義氣嗎?然而,她們卻一一喪在你們的暗狙下……你們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住口,胡說!”要是換作言寧寧用判官筆抵住綺夢的背門,現在早已紮了下去,“胡氏姊妹不錯是我們殺的,她們一向與我們不和,瞧不起我們兩個!張大姐的武功,根本不是我們應付得了!何文田一向得你歡心,但跟我們一向無宿怨,今晚要不是她自己討死,我們還不想動手。樑戀瑄撞破唐大俠跟吳鐵翼的事,自己找死!你別把人命都算到我們帳上來!”

綺夢瞳孔收縮,語音甚冷:“原來真的是你們殺的。”

語音如刀切鐵,令人不寒而慄。

那暗影中的人道:“是我叫她們下殺手的。如果你們肯早些離開疑神峰,或許,死的人就一定不會這麼多。”

綺夢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再問一次:你是不是小月?”

暗影人道:“是。”

綺夢問:“你是不是唐化?”

陰影人答:“我是。”

綺夢再長吸了一口氣,秋月下,她好像是一位偷了靈藥卻無家可歸,連落荒而逃都前無去路的嫦娥:

“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陰影人笑了,居然肯從陰影中踱了出來,竟然說:

“你一直都不相信?好,我證實給你看,看了大家就會相信了。”

他真的“證實”給大家看。

他解衣。

他慢慢解開衣釦,卸下衫紐。

他一件一件的除去外服。

只剩下內衫。

他含羞答答的把衫也除掉。

只剩下小衣。

小衣短袖,已遮掩不住他玉琢也似的肌膚,以及兩座僅盈一握秀氣的玉峰。

這寬衣的動作很婉約,甚至帶着含蓄、羞澀,每一個動作都灌注了一種舞蹈姿態的優美。

大家爲之屏息。

他索性連小衣都脫了,只剩下了胸圍肚兜,玉峰上已隱約可見蓓蕾怒挺。

他還要脫下去,樑雙祿忽道:“慢。”

唐化詭笑道:“你不想看?”

樑雙祿道:“你已證明了你是個女子了……”

唐化忽然變了招。

他不是出招攻襲,而是不再脫衣,改而拋掉他**幾朵花。

在月色如練,大家赫然見到的,竟是一具怒挺的**。

唐化好像還要剝下去,飛天鼠叱道:“等一等。”

唐化算是停了手,笑道:“你不敢看?”

他的語音忽剛忽柔,同一句話,只四個字,竟兩聲女兩聲男,可謂詭怪到了極點。

飛天老鼠道:“我知道你是男的,也是女的,你給我看全相我也不會眨一眨眼,只是──這裡還有小哥兒,你也是武林中成名人物,總該顧忌一些吧?”

唐化哈哈大笑:“對快死的人,哪說什麼顧忌,男的女的都一樣,大人小孩也無不同,死人就是死了的人。”

六這個秋天沒人性

“飛天鼠”樑雙祿苦笑道:“看來,這麼一個詭異的中秋夜,大家好像都失去了常性,泯滅了人性似的。”

“不是春夏秋冬的問題,”綺夢嘆道,“是太多的寶藏使大家原形畢露,信心掩蓋了良知。”

“也許,本來人性就是這個樣子,”唐化道,“你們信不信?我還可以進一步印證給你們看。”

綺夢這回忙着道:“信,我信,你現在說什麼我都相信。只不過,我不知道原因而已。”

唐化並沒有立即把衣服穿上,只笑嘻嘻的道:“世事總有因果循環,不光有原因,也有遠因。”

綺夢直接問:“你既是男?又是女?是唐化?也是小月?”

唐化也直接道:“我是陰陽人。”

綺夢道:“說實在的,你比女人還溫柔,比女人還像女人,比女性還惹人憐。”

她贊得很衷心。

這讚美卻令唐化高興了起來,笑得詭詭的:“我知道:汝見猶憐。所以你一向特別疼我。我也看過夢姐的‘全相’呢,你沒防着我,當我面前沐浴更衣呢。”

綺夢仍覺匪夷所思:“你既是唐化,便是唐門高手‘破爛王’,怎麼年紀……?”

唐化道:“我的年紀其實不小了。不過,我也比外間以爲的年輕。可是,我的樣貌一直能保持在二十歲以前的樣貌,而且,我容貌生來就是個怯生生、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女子,你們誰也沒能把我看出來。”

綺夢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你以前一直都在東北,但‘破爛王’每次出現江湖,都幹下不少轟動大殺戮,”綺夢仍舊難以置信,“難道你會分身術不成?”

破爛王笑了。

“根本不必。在東北我只是小人物,試問,在‘神槍會’裡,除了你比較關心我之外,還有誰會理會我?一衆姊妹團,看我成天臥病在牀,甚少瞅睬。待大家散後,以我輕功,高去低來,誰會發現?”唐化的語調,促狹、自負中似又帶着一抹淡淡的悲哀:

“來到這裡,你們大家都很忙,忙着大計。有的忙着對付人,有的忙着奪寶,有的忙着潛逃,誰會來管一個天生殘疾弱女的事?我要辦事,只要唐老太太一個訊號傳到,我出去幾日,殺了人辦完了事回來,你們都還不知道我出去過咧!”

她(他)笑笑又道:“你因爲我善於辨毒、解毒,也把我帶來了這兒。如此正好。”他(她)指了指客棧裡的牀榻,又指指門檻,“我在這裡,完全一樣。你也常下山鬼混,其他姊妹也各開各的小差,不然,就各懷鬼胎,我?照樣下山上山,只要在你們發現之前回到這裡,一切都當無事發生──萬一見着了我便殺了滅口算了。”

她說到這裡,旁若無人的道:“所以我既是杜小月,也是唐化,更是‘蜀中唐門’一流好手‘破爛王’。”

綺夢馬上問:“所以,樑戀瑄是你殺的了?”

唐化吃吃笑道:“那個笨女人,居然給她瞥見我和吳鐵翼**。她還以爲吳鐵翼姦污我,大驚小怪,大呼小叫──不殺還得了?”

綺夢睨了吳鐵翼一眼:“原來不是這老匹夫**你的。”

唐化嘻嘻笑說:“其實,他已完全受我控制已久。他着了我的‘眼中釘’,還能怎樣?我要他怎樣服侍我,他就得怎樣服侍老孃我。”

“他纔不是我對手。”唐化傲然笑道:“他只不過是個落荒而逃的‘虎威通判’,而我是一代高手‘破爛王’。”

稿於二零零二年六月至七月初:苦候“張子房”經重大消息,忐忑怔忡,憂心傷神。“世界盃足球賽”狂熱時。愛鼠小胖逝世。特區成立五週年紀念,豈可紀?無可念。

校於二零零二年五至六月:餘紀忠先生、張徹先生先後逝世,兩位生前對瑞安這種種栽培、啓發、情誼,永誌不忘,傷感逾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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