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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見故人一般熱烈寬懷:“果然是你,好久不見,狗口大師,這麼多年來你雖失意於刀,但仍鍾情於刀,也未忘情於刀。可惜,最終還是人了邪道。”

那站在亭檐上的人終於撕下了他的蒙布,狠狠地(包括扯下蒙面的動作,說話的語調、以及盯着鐵手的眼神)他說:“你怎麼斷定是我?”

他這樣問。

——一旦撕掉了臉上這一層布,就沒有回頭路了:不殺鐵手,便無退路。

這事他明白,鐵手也瞭然。

他叫破這個人的名字,也因爲要絕了他的後路。

——因爲這是名他和他的三個師兄弟追緝已久的兇徒:這個人原是武林中一條好漢,名叫“九口飛刀”屈圓,一向喜歡收集寶刀,精研刀法,卻先毀在色戒上。之後變本加厲,以致萬劫不復。他一生跟“狗”字有緣。他原屬“白狗大山”人氏,卻搭上了“狐羣”首領曲尖的三妄曲犬氏,二人暖昧事發,曲尖興問罪之師,滅了“白狗派”,他就逃到“狗不理溝”,躲藏起來,曲尖和“狐羣”弟子,找不到他,也只好不了了之。

卻不料屈圓心懷復仇之志,加盟了與“狐羣”爲敵多年的“狗黨”一幫,率衆滅了“狐羣”,殺了曲尖,還強暴了曲尖的四個侍妾五個女兒,之後聲名甚劣,他就索性扯破了臉,連“狗黨”的領袖馬大哈他也殺了,自立爲首領,與他“狗黨”弟兄無惡不作。

本來,他要是犯上小案小事,那也就罷了。偏他專劫賑災糧餉,這點才最要不得,也因而才致驚動了四大名捕:四大名捕插手的理由是,這時節朝廷只有強徵暴斂,哪有出錢來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中的好事?若有賑餉,大都是某地遇兵劫旱災、水患風暴,別處百姓於心不忍,辛苦募捐糧食銀兩,這本已不足不敷了,旦點點滴滴都是血汗糧、辛苦錢,要是給劫去了,那些在災難中的苦民還倚仗個啥?

四大名捕一旦知悉此事,便主動承辦此案,因而才得知:“狗黨”一派人馬之所以膽敢明着挑專劫賑濟糧餉,便是以爲官方只會集中兵力保護進奉皇上的花石綱,對這種濟民徵款,是不屑一頤的,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胡作非爲。

“四大名捕”才一出動,便瓦解了“狗黨”。

但卻逃了個屈圓。

這屈圓後出家爲僧,由於他嘴大牙尖,遇天熱時伸舌子嘴外,人多稱之爲“狗口大師”。

四大名捕原就是要找此人已久。

他們都記住了這個人,和他做過的事。

所以,當鐵手一旦奪得了對手的刀,看清了這把刀,也認出了這把刀,便同時也推測到那刀的主人,就是:——狗口大師!

對狗口大師的問題,鐵手只回答:“我一直懷疑‘殺手和尚’集團裡,你是其中一個,現在總算印證了。”

狗口大師仍要追問:“你憑什麼懷疑我是‘殺手和尚’裡的人?”

鐵手道:“因爲像你這種人,跟‘殺手和尚’那一幫人,正好臭味相投。你殺人時有人曾目擊你手上的刀,跟以前屈圓手上那一把‘狗口神刀’,十分吻合。”

狗口大師依然追問:“你說你留神便聽出我們來了,你好端端的卻是留神作啥!?難道是有人泄露我們這次的行動不成!?”

鐵手也感覺到有點詫異。

有些不尋常。

因爲狗口一再追問。

——他原不必要這樣問。

——要問也不必如此問個不休。

——他這般追問不已,就像是跟準在解釋什麼似的。

但鐵手還是回答:“酒。”

狗口一怔。道:“酒?”

鐵手道:“你們在酒裡下了毒。”

狗口獰笑道:“但你們都喝了酒。”

鐵手道:“但酒裡的毒力並不重。”

狗口猙獰地笑道:“對你們這種人,用過重的毒力,豈不打草驚蛇。一嘗便知?但這一點點毒,來自川西蜀中唐門,也夠你們受了。”

鐵手道:“可是那位小哥兒卻一早發現了這個。他教咱咬崩大碗的瓷,那瓷裡塗上瞭解毒的藥沫。”

狗口臉色大變;“那小王八有這等能耐!?蜀中唐門的‘小披麻’他都能解!?”

鐵手道:“就算他解不了,卻別忘了,他的老闆是姓溫的。”

狗口臉色更難看了:“‘老字號’溫家?”

鐵手笑道:“對,專門製毒解毒的溫派高手。”

狗口這次又張開了大口,大口大日的喘了幾口氣。

龍舌蘭忽然插口,道:“你真像。”

鐵手故意問:“像什麼?”

龍舌蘭說:“像只狗。”

陳風也故意接問:“他可是有名的殺手。”

鐵手道:“如無意外,他就是‘殺手和尚’集團裡負責南部的殺手領袖,他手上這些人正是:指腳,指手、指口、指鼻、指舌,指身、指意,指色、指耳、指食和尚,以及風情、風險、風頭,風狂、風沙、風向、風雲、風花、風雪、風月等十位和尚,這些人曾是‘狗黨’裡的好手哦!”

龍舌蘭笑道:“他再威風,這些人再厲害,他也不過是頭狗,只敢往乞丐鉢裡搶飯吃。你跟他說‘好久不見’,又用‘好久不見’來作爲提醒我們提防偷襲的暗語,我看這暗號光是爲了他,也說改一改了。”

麻三斤也故意問她:“改什麼?”

龍舌蘭在大敵當前,倒很有閒心閒意的答:“改爲‘好狗不見’。”

她見狗口大師氣得牙齒嗑得格登作響,更爲得意,還說:“他長相像狗,我是廣東人,‘久’、‘狗’音相近,對他而言,意思還相通哪!至於這幹殺手大哥們,就更不成材了,我只看見他們爲狗作倀,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個個都嵌了雙三、四白眼,除了招殺外還報兇,只怕命不久長矣!要是早些夾着尾巴逃,僥倖的只長了現眼,卻還可保得住性命呢!”

在龍舌蘭眼中和感覺上,的確,狗口大師就像一隻狗(一隻會“飛”上亭檐的“狗”),而那一干殺手,全是眼瞳有血絲串過,眼白多於眼珠(臉的其他部分看不到,矇住了),她一看便覺得這些人沒好下場。

——可是她自己呢?

人多懂得看(清楚)別人,卻不看(清楚)自己。

狗口大師當然氣極了。

但卻不是氣急敗壞。

他又毗出利齒,曝笑道;“你們少得意,少狂妄!死到臨頭的,是你們自己!”

陳風見有鐵手主持大局,龍舌蘭掠陣,於是心中大定似的道:“怎麼說?我知道‘殺手集團’南分支是最人多勢衆的一組,難道還有援軍趕到不成?”

狗口雙眼獰猙地笑道:“你們完了。”

麻三斤嘿地一笑:“哦?”

狗口咧嘴笑道:“你們還是中毒了。”

陳風臉上刀紋又起:“中毒?酒裡的毒早已解了。”

狗口道:“酒裡的毒,只是小意思,火光裡的毒,才真是要你們埋死於‘殺手澗’下的殺手鐗!”

這一名話和這一道埋伏,龍舌蘭、陳風、麻三斤顯然都沒有想到。

他們大吃了一驚。

連鐵手也臉上倏然色變。

龍舌蘭震驚的叫了一聲,花容失色,“你……你們……!”

鐵手慘然嘶聲道:“你在燭裡下的是……什麼毒!?”

狗口狠笑一字一句地道:“‘下三濫’”的‘大披風’!”

話一出口,龍舌蘭已開始軟倒。

鐵手大吼一聲,勉力挾住桌子,方纔不立即仆倒。

陳風與麻三斤都己東播西擺;直似醉了八分再病了九成的廢人。

他們四人原因桌四面而坐,面今對敵,便一起背桌而立,但而今四人都東倒西歪,大家都挾着本來背靠的木桌子,當是怒海洶涌裡的擋木。

狗口和尚又自腰間抽出一把刀。

這把刀本來就像蛇一般盆纏於他的腰間。

那是一張軟刀。

緬刀。

宅柔軟如布帛。

鋒銳直可削欽如泥。

快利得吹毛斷髮。

他是名愛刀的人。

一個愛刀的人,身邊絕不止一把刀。

——正如一個愛石、愛畫、愛女人的人,決不會在他家裡只有一顆石頭、只有一幅畫,一生裡只有一個女人。

他是名殺手。

殺手身上總是不止一把兇器。

何況他是一個好殺手。

好殺手至少會留着一件萬一殺不了敵人也可用以自殺的兵器。

更已他是一名殺手的領袖。

所以他不只一道殺手澗:他一刀沒能砍下龍舌蘭的頭,已另行伏有二十名殺手進襲其他三人,這兩個狙擊仍不能得手,還是酒裡的毒:小報麻;這還不成功,仍有一記絕招:燭裡的毒。

——大披風!

高手總留一條路給自己:活路。

殺手決不留任何路予他的目標,除了:死路。

——所以狗口和尚留給自己一把鋒利的緬刀:“如花”。

他也爲他的敵人準備好了雙重的毒藥!

——不死不休。

狗口和尚已發出長嘯。

老虎一般的厲嘯。

他下令:發動!

——決殺的時間已到!

他的人就立出即手:殺人!

先出手的卻不是那二十名“指”字輩和“風”字輩的殺手。

而是另外兩桌的客人:那對母女!

那三名商賈!

他們一齊打掉頭上的官裝、雲譬、帽子、介巾,都赫亮出光頭。

光的不只是頭。

還有他們手上的刀。

他們一共五人,五人五刀,其中兩刀(那對母女,長相最慈和、溫和,出刀卻最狠、最狠!)飛斫鐵手:剩下三刀,縱斬陳風尖、麻三斤和龍舌蘭!

刀光甫起,刀風大作。

這纔是奪命快刀!

這纔是要命的殺法!

這兒人一直都在鐵手等人的身後,桌旁,一旦出手,刀已到,看他們的刀勢,便知道:那只是一刀的痛。

——因爲誰着了一刀,都必死無疑。

“狗口和尚”屈圓雖毒倒了四人,卻不輕易。來自下殺手。

他仍調度了他的一着“伏兵——早扮作茶客的五名厚寵信得力的殺手,“殺手三父子”賈中鋒、賈風騷、賈風漢以及“殺手母女”楊風鈴、朱風霜,先行猛下殺手。

他自己呢?

自然也不閒着。

他一長身就掠了過去。

一刀就劈了下去。

極兇、極狠,也極無理的一刀。

他砍的是:還有一桌的人。

那一桌只有一個人。

這人來得比鐵手的那一臺還遲些,他是俟鐵手等人話幾乎談了一半,酒也喝了一半,茶也上了個八成涼了個三成時才上這店來的。

他是一箇中年書生。

——他許是因爲要靜心讀書,纔會上來這兒喝酒吃飯,敢情他也可能是住在這店子裡的客人,可是,這回,卻偏遇上了這樣一個件禍事,而且還遇上了狗口和尚那麼一個殺手領頭!

狗口這一刀,不是對付敵人,而是先殺向他!

這書生驚愕之極,只來得及一縮頭。一低首,那刀已砍在他的背上。

狗口和尚也不等血濺迸出來,已飛起一腳!

那書生悶鳴一聲,整個人給踢飛起來,呼地直落到瀑布簾裡頭去,噗的一聲沉人潭水裡!

只這樣一刀,就殺了一個人。

狗口要殺鐵手,當然是有理由的;就算“上頭”不下命令,他也要殺敵手的,因爲鐵手本來就是要抓拿他的入,他跟他有仇。

可是他本無理由要殺那中年書生,他與那中年書生也互不相識。

但他卻一下手先殺了書生。

因爲他不能留下活口。

他也許是懷疑那書生是鐵手、陳風街道等人之“後援”或“伏兵”。

爲了安全,他要先殺了書生才安心、甘心。

他可能只是要先絕了鐵手、龍舌蘭等人的“後路”。

他殺書生說不定是爲了一點點疑心。

那就夠了。

殺手殺人是爲了任何私已的目的:包括爲了保護自己。

………這理由就他們而言,已很足夠,雖已“天經地義”了。

他們殺人甚至不須要理由,就像手握大權的好佞要對付忠臣烈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