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向冷。雪已停了,萬籟無聲下的是肅殺;馬不再趕路,歲月和飄泊已轉入驛站的牆壁和地板裡。杯子是冷的,因酒而溫熱;刀是冷的,因貼着身體而銳熱。暮晚的天色由藍轉黑,特別快,非常靜,且帶着不着痕跡的殺意。
少年的他仍在客棧的一角喝他的酒,微帶酒意的眼光很美。
──壺中天地大,袖裡日月長。
如果他醉眼裡蘊含了什麼意思,大概就只有這個意思了。
“霍”的一聲,門簾猛然掀了開來。
一人紫膛臉,顧盼有威,赤頰方顴,衣袂激盪着金風獵獵。
他並沒有去掀開簾子。
厚舊的簾子像是自動激揚起來的。
他大步而入。
後面跟了兩個人,眉目清奇,揹負長劍,神情充滿了崇敬,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弟子子弟。
簾布未落之際,可以瞥見外頭雪勢已止,但風聲漸劇,無盡的暴風和風暴,看來還會繼續以無情的力量無盡的擊打着無情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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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呵着腰、屈着身、腴着像身懷六甲的肚子,去招呼這一看就知道的大客戶。
──儘管是在這樣小小的途驛裡,這漢子的氣派依然豪壯;儘管他身邊只有兩個人,但他的氣勢彷彿帳下正有千人待令出戰。
在這個“暫時驛棧”裡,有七桌子的客人,七枱人客都知道,來的是誰。
這人正是當年御前帶刀總侍衛舒無戲。
他不但曾在殿前捨命保駕立有大功,更曾自請命赴沙場拼命殺敵立有戰功,只不過,後來爲奸臣進讒,參了一本,落得個家散人亡,令他解散一手建立的“飽食山莊”,落泊江湖。
──但他豪情依舊在,豪邁不改。
有人對他說過些什麼:“看他起朱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他不以爲忤,還哈哈笑道:“我的紅樓朱閣,就起在我心中,我一日不死,那塌得了?就算死了,塌沒了又有啥相干!起過風雲見過繁華,不就是了!我心裡還天天高朋滿座,終宵不去呢!”
近日,皇帝轉了死性,採信了諸葛太傅的忠言,重新下詔起用舒無戲。
舒無戲即跨刀上京,這一來,萬民稱幸,聞者無不雀躍,凡他過處,都有舊相識、老戰友、還有當年門人子弟爲他唱道同行。
他一一回拒。“等我再有一番作爲時,再來請大家幹一番事。”於是身旁只留兩名子弟。
這晚他錯過了宿頭,在雪靜風嘯的夜晚,來到暫時客棧,要喝一口熱酒,來溫一腔熱血。
但他的敵人,已在這小小驛站裡,佈下了天羅地網,置下了九面埋伏,靜候他的來臨!
七桌子的客人,有三桌的人,分別是“浸派”、“跌派”、“扭派”的殺手。
共十一人。
他們來只有一個目標:
──受命殺舒無戲。
有兩桌的人,是“太平門”樑家的好手。
共八人。
他們來只有一個目的:
──奉命殺舒無戲。
有一桌的人,是“蜀中唐門”的高手。
共三人。
他們來只爲了:
──殺舒無戲。
此次行動本由“下三濫”何家“德詩廳”旗下的高手:“一屍兩命”何尚可主持──但且不管這人來不來,他們都會下手,一定下手。
他們有共同的目標:
目標只有一個──
“殺舒”。
殺死舒無戲。
還有一桌,便是那個眼裡滿是醉意,喝酒喝得像掉進了戀愛裡,過早有華髮的年輕人。
──看他的眼神,酒醉了之後,一定是想起了他的戀人。
他獨座。
除了他,還有一人。
這人沒有桌子。
他“賴”在地上,像一件什麼農具似的,靠在幹禾上便已呼呼睡去。
──這人似比喝酒的年輕人還要年輕幾歲,看去相貌堂堂,但就是弄得灰頭土臉,一對大手,實在太大了一些,連睡着了也似無處可安置。
低頭埋首喝酒的青年正是追命。
追命正端詳那樸實少年的睡相:天氣那麼寒冷,怎麼這人不喝酒也能睡去?日間工作太累人了吧?他也學過點相術,覺得這樣子的少年窩在這兒,窩在這裡渡過歲歲年年,實在是件很不公道的事。
其實相貌俊美的世間男女,在所多有,只不過不一定也同樣有俊美的運氣,是以在俗世紅塵中湮沒消亡,也是常事。
追命正在揣想的時候,三派殺手、太平門高手、唐門好手,全都在定計:
──我要在剎那間把劍刺入他的心房/我要一劍斬下他的頭顱/我要先別人奪取這傢伙的狗命……
──我要在他背上/胸上/頭上/身上釘上七十八種暗器……
──我要封殺了他一切的出手和退路……
忽聽“砵”地一聲,像有誰在甕底裡點燃一支爆竹,隨即聞到堪稱驚天動地的臭味,像浸在溝渠裡七十二天的鹹魚突然噴出了一口氣,這才恍悟原來是親愛的舒無戲正放了一個又臭又響的屁。
一時間,那臭氣像給冰凍着似的,凝住不散,可苦了那一干高手好手和殺手,掩鼻不迭,心裡也叫苦不已;偏在這時候又不能離去透一口氣,更不能貿然發作。
這時,那大腹便便的老長櫃,正哆嗦着走到舒無戲跟前,哆顫着問:“客客客……倌倌……要叫點點點點什什……麼……下下下下酒的……?”
舒無戲覺得很好笑:“老掌櫃,你怕什麼?唔?”
掌櫃震顫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六桌客人,手背露出青筋。
手按在刀柄上。
力握成拳。
舒無戲揚起粗眉,笑問:“你怕我?”
掌櫃的聲音顫得像斷線的念珠:“怕怕怕怕……我不不不怕怕你……我怕怕怕怕……”
“怕?”舒無戲還是不明白,“怕什麼,唔?”
──人們對他們自己所不知道的恐懼,多半會這樣問,卻不知別人所怕的說不定也是有一天自己所懼的。
“怕怕怕怕……”掌櫃“怕”得連“怕”字幾乎也念成“爸”字:“我怕有人殺你-──”
“殺我?”舒無戲啞然失笑,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誰?”
掌櫃道:“我。”
這句話顯然是一個暗號。
這句話一出,“扭”、“跌”、“浸”三派殺手都出了手。
扭派四人,在奇異的扭動中出了劍。
他們的劍光也是絞扭的。
跌派的四人,在出劍時先行翻跌。
在跌勢中出劍的招路是不可預測的。
浸派的三人,出劍之時,全身突然溼了。
溼透了。
然後他們的劍光像雪。
似雨。
──在雪中雨中水流之中,是無人不溼的:爲血水所浸而溼!
“太平門”的高手後發而先至。
他們的輕功比出手還快。至少比劍光更快。
蜀中唐門的人不發而至。
他們的暗器先至。
但誰都不及他快。
──誰快?
那掌櫃。
──驚怕抖哆中的老掌櫃!
“我”字一出,他一掣肘、一揚袖、一翻掌,便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刃,一刀斫了下去,快得不但出乎意料之外,還超乎想像。
這一刀迅疾無論,而且還掠起一股腥味,見血封喉,正是“下三濫”何家的“殺魚刀”!
這一刀雖快,但有一人行動更疾。
──那當然是追命。
追命整個人彈了起來,半空一弓,又重重的把背部“砰”地摔在舒無戲的桌面──奇怪的是:他輕功那麼輕,身法卻似很重很重,但身法越是笨重,動作卻越是靈活──然後兩腳急蹴而出:
一隻腳頂住了掣刀的手,一隻腳沿如刀,正貼在老掌櫃的脖子上──是貼,並不是切,因爲並沒有真的踢過去,只是像一口利刃般黏在老掌櫃的下巴──同時,追命還向正在喝酒還是嚇胡塗了的舒無戲喚了一聲:“嗨,舒莊主。”
舒無戲大爲訝然:“是你?”
追命道:“是我。”
舒無戲像在家裡閒聊一般,誇道:“唔,好俊的身手。”
追命卻大聲道:“別動手,一動手我就先踢斷他脖子!”他這句話當然是向那六桌正要撲過來出手殺人或救人的高手說的。
舒無戲肯定的點頭:“狗入的,他說的對。”
這老掌櫃正是“下三濫”高手何尚可,是這次行動的領袖,也是此次行動幕後主腦身邊的紅人,唐門、梁氏和三派人物還不敢背這個黑鍋。
老掌櫃又怕得全身發起抖來了,又顫着語音說,“你你你……先收腳……我我我……立刻便撤……”
追命不同意,“什麼你你你我我我,我收了腳,你還會罷手嗎!”
老掌櫃連大肚皮也抖得亂顫狂搖,“……你要是不放我……他們是是是不會走……走的……那只有耗耗耗在這這裡了……不如你先收收收腿……我一定馬上就走……”
追命聽了,也覺得有理,望向舒無戲。
舒無戲大力的點了點頭:“天殺的,他說的也有道理。”
於是追命道:“我就先收一隻腿……你先把人叫出去。”
老掌櫃不住點頭,嚴寒裡,他一額是汗。
追命緩緩收腿。
先收攔住持刀的手那一隻腿。
腿剛屈起,驟然之間,卻發生了一件事。
一件令一向應變奇速、出腿奇迅、反應奇快的追命也來不及應對的事。
老掌櫃的肚皮遽然裂開!
裡面倏然伸出一隻手。
手裡有一把刀。
黑色的刀。
刀刺追命!
──追命的身還在桌上,鼠蹊部位離那老掌櫃的“大肚子”極近極近,誰也不曾料到肚子裡面居然還藏了一名小殺手!這一刀突如其來,令追命不及閃躲、無法閃避!
甚至連發力把老掌櫃的脖子踢斷也來不及。
此外,老掌櫃何尚可的另一刀,卻急刺舒無戲!
──他沒忘了舒無戲!
──這纔是他的任務!
──他纔是他的目標!
就在這時,突有一人,自地上陡地“站”了起來,雙手一伸,看似緩慢,瞧似平凡,但幾乎快已不能形容、高已不能描述他的出手,他的出手竟有一種不容人迴避的巨大力量。
他一伸手,左手握住白刃,右手握住黑刀。
──就用一雙手。
肉掌。
“咯登”、“咇登”兩聲,黑白兩刃,不管有無淬毒,都給他拗來像冰屑一般易碎且脆。
老掌櫃何尚可的攻勢已完全給摧毀。
追命一腳,把“一屍兩命”的“肚子”裡藏的人踢了回去(他不想見這種人,太陰險了!),再一腳把何尚可踢飛了出去(他不敢再跟這種人面對面站,太危險了!)
然後追命這纔看清楚,從地上挺起來的是那穩重方正的少年。
他手裡揸着兩把名著天下聞名喪膽的毒刀,卻握成了碎片,還向他咧咀一笑,有點得意,但十分善意的問:
“怎樣?”
追命忍不住誇道:“好掌功!”
那少年也相知相惜的說:“好腿法!”
在旁直瞪眼的舒無戲卻說:“他奶奶的,你倆個都說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