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奸這才吁了一口氣:“大將軍聖明!”
大將軍怪好奇的問他:“以你的爲人,決沒理由束手待斃的。你是不是算穩了你是丞相大人派下來的,我決不敢殺,纔不閃躲是不是?”
楊奸道:“不是。我跟大將軍也有一段時日了,對大將軍也有點了解,深知大將軍向來殺人,只要是該殺的,便殺,向不理會其背景及後果的。”
大將軍道:“那你不怕我真的殺了你嗎?”
楊奸道:“怕。”
大將軍問“怕你又爲何不抵抗?”
楊奸道:“因爲我不是大將軍該殺的人──至少到目前爲止,還不是。”
大將軍摸摸光頭,笑道:“就只是這個原因嗎?”
楊奸道:“還有,因爲我深知:如果大將軍真要殺我,我閃躲、逃避和抵抗都沒有用:一點用處也沒有!”
大將軍笑了,他用血紅的舌尖舔一舔鼻尖:“聰明!”他誇讚、激賞的道,然後又問,“現在,我要你們告訴我一件事,看看是誰更聰明些?”
“按理說,現在,在這些人當中,誰才最沒有可能是臥底?”
他一字一句的問,然後用一對人類所無邪魔纔有的眼神掃視衆人。
靜了半晌。
楊奸道:“我先試試。”
大將軍道:“你說說看。”
楊奸一字一字的道:“上,太,師。”
上太師嚇得臉都綠了。
──比他上次在“菊睡軒”詐死時的臉色還難看。
(這個玩笑委實開不得!)
大將軍橫睨着上太師,再逼視楊奸:
“爲什麼?”
“因爲他最不可能。”楊奸笑的時候,五官擠在一起,像只有五官的饅頭,或是麪粉做的老鼠。
看到楊奸的尊容,使追命忽然領悟了一件事:
驚怖大將軍的部屬,越是得力的,樣子愈醜;越是武功高強的,其貌愈是不揚;越掌有實權的,越是難看。
大將軍自己樣子也醜,但醜得有型有格、有威有勢,但他信寵的部下卻只醜陋,無聲勢。
──他大概是生怕有人長相比自己好,運勢便會比自己強,所以好樣的都不給他上來,相貌擺明了八輩子都追不上他的,他纔敢大膽擢用。
所以說,大將軍用人還真的是觀相貌而後任。
諸葛先生也是善觀人相,但方式手段卻完全不一樣。
追命想到:師兄無情、鐵手,師弟冷血,就算是清瘦上人、大石公、舒無戲等心腹至交,莫不是清俊滯灑、相貌堂堂的。
諸葛先生不怕他的部屬友朋比他還強──唯有他身邊的人強時,他才能更強。
是以蔡京、傅宗書一黨雖然權傾滿朝,但仍然一時撂不倒孤軍作戰、孤忠護國的諸葛一脈忠良。
這便是驚怖大將軍和諸葛先生用人任事的不同之處。
凌大將軍懷疑人。
諸葛先生信任人。
驚怖大將軍以殺人來鞏固自己的權位。
諸葛先生以助人來增加自己的聲望。
追命忽然想到,或許,驚怖大將軍和諸葛先生原本是同一類的人,像刀之兩刃,又像是月之陰晴,只不過,一個向善,一個趨惡……天生就是註定要互相剋制、鬥個你死我活的!
想到這點,追命反而釋然了。
驚怖大將軍再可怖,他卻也是不怕了。
他認清自己,不過是一隻棋子而已。
只不過,他這隻棋子,是向善的、正義的,他的存在,是持久的、耐心的、決不放棄的與惡人周旋、苦鬥,有邪惡在便有他在,萬一犧牲了,也還是有人踏着他倒下去的地方,繼續與邪魔苦戰,他死了,還是有人會走上來、接下去,奮鬥到底,成敗倒不在算計之中。
──而且,歷來邪魔都是慣以正義的名目出現,況且,向來都是邪惡的力量都佔盡了上風,唯其如此,所以俠義、公正的力量纔要跟邪道鬥個誓不罷休。
因此,他現在所身處於絕大不利的劣境,是古往今來的俠者,一直以來都要面對的絕境,要不然,那只是趨炎附勢,對大獲全勝者的曲從阿附而已,更妄論什麼打抱不平、行俠仗義。
想通了這點,就算是諸葛先生和驚怖大將軍,也不過是天地間一隻善惡對壘中的棋子而已,這樣,他生死不足畏,成敗不足惜,更重要的是,他有沒有盡了力走好他痛擊惡魔的俠道而已。
所以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可是上太師卻很害怕。
“你…………”上太師嚇得牙齦打顫,格格有聲,“你怎麼……可以……這這這樣說!”
“沒什麼不可以的。”楊奸鼠須一搐一搐的笑着,“是你指證大笑姑婆纔是臥底,大將軍纔會殺她的──假如你是臥底,最好讓自己獲得信任的辦法,便是替大將軍找出臥底。而且,另一個臥底一死,便沒有人能揭露你的身份,萬一功成身退,你也便是唯一立大功的人。”
大將軍沉吟道:“……如果上太師是臥底,那麼,一切豈不是得要從頭估計了?”
楊奸笑道:“兩軍對陣,決定勝負的是將,而不是兵。兵需要的是鬥志和戰力,但定生死、決勝負卻要依靠將軍的謀略和應變。誰掌握了變數,誰就能獲勝。這都是大將軍對我們說過的話。”
上太師聽得腳都軟了。
大將軍笑了,露出森林野獸般森森的白齒:“你倒記得清楚。你的意思是──”
楊奸道:“──一切都有可能。有位古前輩說過:你最信任的人,才最能出賣你;你最好的朋友,纔是你最大的敵人。”
大將軍這回不摸光頭,卻摸下巴。
上太師快嚇瘋了,幾乎哭出來了:“大將軍…………楊門主他他他存心害我……我……你別相信他的話,他纔是是是……內奸哪……”
大將軍把他那隻摸他自己光光的頭和光禿禿下巴的手,慢慢的移過去,在上太師那張瘦不伶仃,因太過害怕而不住震顫的臉肌上輕輕一擰,眯着眼笑道:“你怕什麼?”
上太師嚇得下巴都快脫臼了。
大將軍仍是輕柔的問:“假如你不是,你又何必害怕?”
上太師嚇得已經哭出來了,只不住搖頭。
大將軍又輕聲道:“如果你真是,怕又有什麼用呢?”
上太師的樣子像正在嘔吐。
大將軍笑着拍拍他的瘦巴巴臉頰,像貓用利爪去逗弄它那已奄奄一息的玩物和食物:“你別怕。你不是臥底。你大有機會對我下毒,但你沒有。當然,如果你曾對我下毒,早就活不到現在了。你是知道的,我吃下去的東西,一向都有人爲我試毒的。另外,我殺大笑姑婆時,並沒有完全聽信你一面之辭。我給了她機會,她確要放走李鏡花,我才確定了她的身份,才格殺她的。”
上太師整個人都癱瘓了,淚,還有尿,完全抑制不住的流了出來。
大將軍轉而問追命:“你呢?你認爲誰最有可能?”
追命咕嚕嚕的喝了幾口酒,也眯着眼睛向大將軍道:“我說了你不生氣?”
大將軍這會用他那隻右手摸他的大鼻子,──他摸額頭、下頷、鼻子,都是用右手──他左手是一面一出手便要了大笑姑婆的命的“將軍令”:“要人說意見,聽了會生氣,哪還有意見可聽?誰還敢說意見?”
追命索性閉起眼睛來。
似在細嘗酒味。
好一會他才輕輕吐出一個字:
“你。”
“我?”
“對。”
“──我?”
“就是大將軍你自己!”
靜了半晌,大將軍陡然笑了起來:“我?我爲什麼要臥自己的底,我幹啥要造自己的反?”
追命平靜、悠閒的道:“第一,你是我們之中,最不可能做這件事的人,可是,如果你認爲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最可怕的敵人,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其實往往是最真實的事,到頭來,你的敵人只有你自己。”
他微帶醉意的說下去,“第二,其實一切都因大將軍您而起。沒有你和你的勢力,那也就沒有臥不臥底這回事了。你是大將軍,如果要屹立不倒,勝完再勝,就必須要找到好的敵手,讓自己不斷處於對敵狀態,纔可以不住提升自己,不讓自己鬆懈下來,退步下去,所以,就算沒有敵人,你也要樹立強敵;就是沒有臥底,你也要製造臥底!”
不管是不是帶點醉意,追命的話,都說得十分椎心──至少正在躊躇滿志的大將軍聽來難免會非常刺骨。
大家都爲追命捏了兩三把汗。
可是追命還是說了下去:“所以,大將軍,你的敵手是你自己,你臥自己的底。一切因你而起。一切都是你,仍是你。”
靜。
靜靜
靜靜
靜──
如果,靜,也能,殺人,的話,追命,早就給,殺死,好幾十次了,大將軍,有一股,力量,靜的時候,比一百名,悍將的,衝殺之聲,更令人,心驚,膽跳,震慄,寒悚,恐懼,害怕,畏怖。
追命悠然的喝着酒。
奇怪的是,他在這時候卻想到好些他深切暗戀過的女子,像小透和動人,小小白花和悒悒紫衣,想到這些,他就很悵然,也有點甜:人,就活在他的記憶裡,纔有現在的他,想到她們,他就覺得,他見過她們,喜歡過她們,不管她們知不知道,那也沒有憾恨了;他也認爲,他失去了她們,得不到她們,活下去與活不下去,已不十分重要了。
人沒有辦法同時思考兩件事情的。絕頂智者也不能。所以,當追命想到自己心中所戀女子之際,他便看淡了生死,反而悠然自得、不慌不忙了。他因而超越於生死之外。
良久,大將軍才緩緩的說:“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他頓了一頓,像搓揉女子**一般的捏着自己多肉的下巴,“你說得對。你提省了我。我的敵人其實就是我自己。我一向都很不安,一直以來都心神不寧。我從來就疑神疑鬼,其實是在懷疑自己。我自己在造自己的反,臥自己的底!只有懷存最可怕的敵人就是最好的朋友這類想法,再這樣下去,我縱或仍是無敵,也要給自己打敗。臥底是我,敵人是我,打敗自己的仍是我!”
他一下子像老了數十年,語音低沉:“你說得太好了,我只顧對付外面的敵人,找出身邊的叛徒,卻忘了心中的勁敵和叛逆!我是個不敗的人,但不管七幫八會九聯盟還是諸葛老兒、四大名捕,要把我擊敗,只要找我自己出來,便能勝任!只有我自己才能打敗自己!當我老是覺得朋友就是敵人的時候,我就沒有朋友,只有敵人──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就是一個失敗的人。當我老是覺得反常的事纔是正常的時候,我就已經變了態──心智失常的人不會得到快樂。持有這種想法的人,不一定能摧毀得了所有的敵人,但最終必定是毀滅了自己。
謝謝你的忠告,雖然十分逆耳,但對我而言,非常管用。”
這一次,要比大笑姑婆在大將軍一出手間斃命,還令追命感到震怖。
他無意中提出:大將軍的真正勁敵是他自己。
他說的是真話──雖然,這真話可能是因爲激於大笑姑婆身亡的悲憤,或是自己已置生死於度外的凜然,但他這樣說,並沒有料到大將軍會這般反應。
他完全接受。
他即刻反省。
──他還馬上修正了自己的態度。
這樣一個敵手,實在是太可怕了。
成功並未衝昏他的頭腦。
勝利仍未使他瘋狂。
在這時候,驚怖大將軍凌落石居然還能吸收、接納、反思、領悟了他的話,那麼,眼前這個敵人,最可怕的不僅是武功高強(如果只是武功高強,追命自己收拾不了,也許諸葛先生可以解決得了:要是諸葛先生不能出面,那麼,追命一個人收拾不了,或許還可以請其他二師兄弟聯手放倒了此人),而且聰明絕頂。
聰明絕頂──難怪他禿了頭,真是“絕”了“頂”了。
追命到這時候,只好苦笑着揀些有趣的事兒想。
──不然還能怎樣!
當遇上那麼強大、清醒的對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