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因他而起也因他而死,但他不知道。事實上,世事都因人而起,但那人不一定就清楚;甚至天下大事,常爲人之一念而生,可是這人不一定便能明白。
他要查小透的死因。
但他只是一個雜役。
──誰會對一個身份卑微的人說真話?
──誰願意對一個流浪漢說出事關重大、甚至性命攸關的話?
沒有。
──也不會有。
飽經世故年少老成的追命,當然能明白這些。他深深體悟到:一個人會做事,不如會做人;當然,最好是又懂做事又會做人,但如果只會做事,不會做人,那好事往往都白做了。而要是隻會做人而不會做事,那往往就是不幹好事。
辦一件事,往往要透過許多人,不通過人便不能成事──所有的事都是人的事,人事是所有事情中最難辦的事。
──有時候,想辦成一件事,得要迂迴曲折,得要以退爲進,得要顛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那還不一定能成事。
不過追命也極深刻的體悟到一點:
世間的所謂大事,便是極難辦的事──所謂大人物,就是把極難辦的事辦成的人。
他不想當大人物。
但他要在三尺黃土下的小透死得瞑目。
所以他開始辦事。
──爲了要着手探查這件案子,他首先辦了許多跟這件案子彷彿完全無關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捉拿“飛天蜈蚣”何炮丹!
“飛天蜈蚣”犯了一件大案:
他偷了縣官萬士興要獻給宰相蔡京爲大壽之禮的:荷塘晨曦玉如意。
這是大事。
也是大案。
原本,當時在縣官地窖裡看守寶物的“頂派”、“潛派”和“託派”三派高手,都是全派中特別挑選出來千中無一的好手。
不過,當晚,先是“頂派”高手“多足如來”黎八嫩覺得院外蟈蟈聲音叫得特別響。
未久,他發現蟈蟈聲音愈來愈響,他開始懷疑身上衣服裡藏了只蟈蟈。
當他遍翻不獲後,蟈蟈的叫鳴像裂了天崩了地一般,他才恍悟蟈蟈已跳入他的耳朵裡,且侵蝕了他的腦袋。
他跳了出去,捂耳求醫。
接着“潛派”的“倒採花”鐵樂仕,也覺得自己左腳心給螞蟻螫了一口。
不久,他的腳腫起一個大泡。
再過一會,他的腳已腫得跟他的頭一般的大。
他怪叫着跳了出去之時,剩下的“託派”高手“飛龍快棍”馬善欺就覺得自己喉嚨有點癢癢。
他一咳嗽,就想吐痰。
一吐,就吐出一條蜈蚣。
一條美豔動人色彩斑爛的蜈蚣。
接下來的事,已不用多說。
“飛天蜈蚣”何炮丹已盜得了“荷塘晨曦玉如意”。
萬士興那肯甘休──至少,丞相大人那兒也不會罷休。
他們暫把一切案件擱置,調布重軍,召集精兵,追蹤尋搜,圍剿飛天蜈蚣。
終於,他們在“飽死小屯”裡圍住了飛天蜈蚣。
可是沒有用。
據說,那一晚,月黑風高,包圍飛天蜈蚣的人,只見他手歸手、頭歸頭、腳歸腳、發歸發、五官歸五官……各自爲政但又各自成一派的“分頭走了出來”,像自動“百”馬分屍了似的。一節一節的“走”了出來,而且真的“走”了。
──別說攔阻,更甭說交手了,圍剿的人已嚇破了膽,不知怎麼應付是好。
飛天蜈蚣逃脫了之後,卻發現仍給一人緊緊追蹤着。
他甩不掉追蹤的人。
他只好停下來。
──甩不掉的,只好幹掉了。
──他一向都只偷物,萬不得已時才殺人。
──只殺壞人、惡人、或不算是人的人。
那人是個年輕人。
滿眼都是醉意,像是醉眼看世間已看足二十年似的,反而把朦朧的看成了清醒。
“你使的是‘下三濫’何家的‘掩眼法’,”那人醉意可掬的說,“你是一條不螫人的蜈蚣。”
何炮丹也說:“這不關你的事,我取的是貪官送給狗官之物;你不插手,我不殺你。”
醉漢搖首。
他當然就是追命。
兩人終於交手。很快的,何炮丹發現對方的身法自己根本拿捏不了,所以他立刻就走。
──“下三濫”至少有六十三種在一流高手面前也逃去無蹤的“掩眼法”。
他剛要逃,追命已噴了他一身的酒。
是以不管他“化身”成墓碑,匿身於樹上,藏身於土裡,“寄身”爲石牆,都沒有用;追命一嗅,就“聞”出他來了。
──“荷塘晨曦玉如意”還是給追命奪回來了。
但“飛天蜈蚣”卻走得了。
追命在其他捕快差役趕來圍剿何炮丹之前,放了他一馬。
“貪官污吏的賊物,取之有道;”追命還向何炮丹解釋:“但我沒辦法。我要拿回這東西,來爲好友申冤。”
飛天蜈蚣沒話說。
他不是對方的敵手,還有什麼話可說?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媛。
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所以他只有:
走。
“玉如意”落在追命手上。
追命把它獻回給縣官。
萬士興大喜過望,忙問追命要的是甚麼?
追命卻答:願爲大人效命。
第二天,追命立刻在衙裡掛單任事。
一個月後,追命成爲了正式的捕快──比他以前破了大大小小許多案還快上不知若干倍.可謂一帆風順、扶搖直上。
然後,追命就開始辦事。
查案。
──追查小透之死一案。
這時,向“崔小捕爺”“密告”的人就多了:
阿嫺嫂(在鎮長家裡當洗衣的婦人)是這樣說的:
“小透姑娘是個好女孩,她真死得冤啊。以前她初嫁給雷家二少爺的時候,她也是被迫的,不過還滿以爲雷家二少會對她好的。誰知……唉,二少爺娶了她,又要了七八個女人,她出身不好,沒有婆家撐着,就算沒發生後來的事,她也在雷家做不成人哪……”
這還是沒敢說“後來發生的事”。
德叔(在鎮長家裡的長工,後來閃了腰,就給雷家趕了出去,現在行乞討飯、晚景淒涼)是這樣說的:
“阿透是個好姑娘。二少雷動,真不是人,玩膩了,就把她丟掉了,這也不就罷了,他還把這標緻的孃兒,當禮兒似的送了大少爺雷衝,恣意蹂躪……唉,其他的事,我都不想說了。”
他“不想說的事”,一位原本跟小透同是賣身(現已給她發了財的兄長贖了身)的婢女鳳琴兒可都嘩啦嘩啦的說出來:
“……小透是好妹妹。她嫁入雷家,雷動把她扔給雷衝,雷衝強暴了她,又丟給他手下,說是獎慰那班爲他們殘殺與相爺對立政敵的手足……你說哪,小透天天以淚洗臉,焉能不死?我樣子長得讓人看不入眼,卻也有好處,沒這些嘔心的事!不過,她死了,雷家還詆譭她是偷漢子、怕東窗事發而自縊,實在是太過份了……她死的事我也不清楚。”
她“不清楚”的事,一向待小透如同己出的榮婆婆可一清二楚,她已八十一了,都豁了出去,啥都不怕了。
“小透這麼個好女子,怎會偷漢子!他們說有一天看到她和從前一個雜工小廝叫崔什麼的,在院子裡勾搭,這是啥話?雷家的人是找藉口虐殺她罷了!小姑娘也不是自盡的,她頸上一道痕,背上又一道痕,肚子上又一道痕,私處又一道痕……吊頸難道吊的不止是頸!唏,我替她收的屍,我怎會不知……”
追命這才知道:
他們害了她!
──他也害了她!
收齊了罪證,他到雷家去問個水落石出、雲開月明。
“關你什麼事?”雷家二少爺反問,“她是我老婆,又不是你的,你跟她有什麼來路?”
“如果是你們乾的,”追命說,“我就要逮捕你們。”
“逮捕?我們?我老爹是鎮長,我跟這兒的縣官有交關,跟京裡的丞相也有交情,你抓我們,做夢!”雷衝冷笑,“就算是我們迫死那騷蹄子的,我愛怎樣就怎樣,你管得着?”
聽完了這句話,追命就衝了過去。
雷衝的腰脊斷了。
雷動的鼻骨、脅骨(左邊第五根,右胸第二、四根)、脛骨也斷了。
追命把他們“扭送”到衙裡去,正式“逮捕收押”他們歸案。
他在雷家一場混戰,也負了傷。
不過,雷氏兄弟也太小覷他了──區區一名味螺鎮的小捕頭,居然能獨力奮戰雷家三十七人,還把大少爺二少爺死狗病騾一般的“拖”回衙裡去!
而且他還能強忍怒忿悲恨,不把這兩個無行惡徒活生生踩死!
──這人分明不止是一名捕頭。
──而是一名絕頂高手。
──一位肯當捕役的絕頂人物。
那天下午,經阿嫺嫂做“內應”,追命偷偷閃進大落院,到了小透“懸樑自盡”的地方默禱。
──他要把小透冤死的魂魄請回她長眠之地去……要不然,附在他身上,他也決無怨言。
──他覺得小透衰弱得連魂魄也是衰弱的。
追命本來不信這些。
──只要事關小透的,他就信。
他希望小透是仍有呼息的,仍可思慮的,仍可以感覺到:他已爲她報了仇、伸了冤的,要不然,他所作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當他心裡虔誠的以爲,已把小透無力柔軟的魂魄“請”在身上之際,走到院子裡,忽然,他聽到那有一聲沒一聲不知世上幾年懶懶靄靄的雞啼。然後,廚房前吆喝打鐵,玎璫的響;工人在再翻新的棚上棚下,吶喊接力。那樓上,還是後院,井裡,抑或是心裡,傳來了一種幽幽的歌聲;仔細聽時,卻湮遠不可聞,不經意時,又像泡沫般浮了上來。
那是那天的歌。
但人己不在多時了。
追命呆在院了裡,傷心得像一條失去流動力量的河。
直至嫺嫂催促,他才恍恍惚惚的離開院落,上了山,已是傍晚,到了小透墳前,心裡難過得直閉上眼,向那一墓荒墳禱告:小透、小透,冤已伸、兇已除,惡人遭磨,你在黃泉之下,可不要再驚怕了……
他跟小透,由始至終,只是一場一廂情願的偷戀;從頭到尾,也只談過一次的話。但這也害苦了他,他是她命裡的剋星。他跟她只是真正見了一面,但卻追了她一生的女子。想到自己一直如珍如惜、爲她可生可死的女子,卻曾遭如此欺侮凌辱,而他居然不在她身旁,而他竟然還不知道,他心裡一酸,落下淚來。
一陣風吹過,彷彿有誰對誰說了些什麼話。追命徐徐睜開了眼,只見晚霞千道,不可迫視,墓上、墓旁、墓後、墓前,滿山、滿地、滿目、滿天都開滿了小白花。
小小的白花。
小小白花在風裡向他招手、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