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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癲抓着石人,嘴裡念念有辭,然後放到魚池裡。

魚池給煮沸了一般的泡沫,立即漫空炸開,水清見底。

石子卻漂浮於水面,像一盞水上的燈。

水仍是水。

魚仍是魚。

樑癲還是樑癲。

蔡狂還是蔡狂。

刀依然是青。

月依然白。

要不是楊花遍地,楊樹已毀,石階裂開,地上多了幾處大窟窿,大家真還不知剛纔那一戰,是真是假,似有還無。

鐵手這時才能長嘆一聲,略爲鬆了一口氣。他剛纔眼見二人以密法觀想決戰,兇險無比,稍一失着,便心魄俱滅,形神全消,變成了廢人,活不如死,曾幾度想出手阻止,但心中也實無把握,貿然出手,也不知是幫了人還是害了人。

樑養養很福氣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豔麗的憤懣:“你們在這裡打,把七分半樓打成這樣子,樹倒了,地塌了,還傷害了我的魚!這算什麼文鬥?”

樑癲似甚怕他這個寶貝女兒,給罵得有點訕訕然。

蔡狂對樑養養也似餘情未了,對她的話也頗爲重視。

所以他推諉道:“都是癲老鬼,請動大日如來的忿怒身常住金剛,要不是養養叫停手,我早就破了你的‘底哩三昧耶不動尊威王使者唸誦咒法’了。”

樑癲道:“要不是養養喊停,你也不是一樣出動了‘大圓滿立斷心法’,遣風挾雷,要來轟我,我正要把你打得永劫輪迴、永不超生,形神俱滅,因不想炸燬七分半樓基業,便宜了驚怖大將軍,才留了手,才暫容你多活片刻!”

樑養養頓足道:“你們真不能不打?”

樑癲堅決的道:“養養,這不關你事。”

蔡狂傲慢的道:“他向我叩頭求饒,我或可饒他不殺。”

樑養養嗔怒的說:“你們任何一人,就算是爲了我,承認失敗好嗎?失敗是不會死人的,可是求勝卻會!”

蔡狂哼道:“失敗確不致命,致命的是失望。”

樑癲這回卻與他的敵手合作無間:“失望多了就會絕望,絕望的人,活下去也沒意思了。”

樑養養生氣的說,“如果你們真的要打,也不可以在這裡動手——七分半樓還要抵禦大連盟的攻襲的!”

蔡狂和樑癲互瞪了一眼。

一個金眼。

一個只有白眼,黑瞳仁轉到眼皮下去了。

樑癲道:“也罷,咱們換個地方,好好的打打。”

樑癲道:“這兒後山,有道名瀑,就是‘倒衝瀑’,‘淚眼潭’就在下邊,離此不到三里路,咱們就在那兒打個痛快!”

鐵手道:“你們的文打分出勝負了嗎?”

樑癲、蔡狂一起道,“未。不過我一定勝他。他死定了。”

鐵手問:“你們可不可以握手言和,算打個平手,行嗎?”

蔡狂、樑癲一齊道,“絕不。”

鐵手只好說:“你們文戰尚且如此,要是武鬥——”

話未說完,樑癲已拖着他的房子,蔡狂已念着他的佛偈,一齊一起但分頭分道往“倒衝瀑”走去。

在哪裡跌倒,就在那裡爬起來。

我來也樑癲與蔡狂,要決戰於淚眼山上、倒衝瀑下。

樑養養會去觀戰。

因爲樑癲是她的父親。

蔡狂又是愛她的人。

她關心他們。

關心戰果。

杜怒福也要去觀戰。

他去是因爲樑養養去。

他愛養養。

所以養養關心的,他都一樣關心。

婢女小趾也會去。

因爲她的“小姐”養養去了,她當然不能閒着。

“青花四怒”:風威、涼蒼、寞寂、烈壯四人,也一道出發。

他們去是因爲要護着會主杜怒福。

只有長孫光明和風姑沒有來,他們要爲杜怒福把守七分半樓重地。

其實人的關係際遇就是這樣,全墜入因果裡,受機緣帶動,沒有幾件事是可以完全由己的。

有了生之後,就有愛恨嗔喜悲怨苦,然後仍逃不過一死,可是,如果真有轉世投胎的因果輪迴,沒有死,又焉有生呢?

說來,就算樑癲和狂放不羈的蔡狂,何嘗不是因爲“五澤盟”和“南天門”的宿怨而致結雌!

然而,若無王安石與司馬光的新舊黨之爭,“五澤居士”蔡般若也不會跟鍾詩牛反目成仇了;當然,蔡京也不致藉此得勢,而諸葛先生更不會重掌軍機,以制衡奸相作惡,如此,也便不會訓練**出“四大名捕”來了。

可是歷史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它是由許多傷口和偶然串成的。歷史部掉入因果孽障裡,更何況是孤獨而無力可挽天的人了。

所以當同一所在的人,都往奢靡、狂妄、荒yin、囂張、浮誇、物慾的方向妄然前行,全無顧礙,故而造成了一種共業,直至墮劫披禍,已回首無及。

同理,如果同一處的人,都只顧爭權、奪利、殺戳,禁制、伐異、迫害的路線悍然猛進,不生悔念,屆時,這聚合的煞氣會自毀反撲,蒼生難免永劫沉淪,禍亡無日。

或許,積善不見得即有善報,但人人行善助人,這地方想不興旺發達,強盛繁榮亦庶幾難矣。

就算不說因果輪迴,但在常理推度上,這也是合理的。

鐵手也會去。

他當然去。

除了他想觀戰以及要勸戰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爲他從李鏡花處知曉:

李國花就把守在“倒衝瀑”附近。

——“青花會”,慎防“大連盟”的襲擊,正加派人手,嚴密佈防;“鶴盟”與“燕盟”脣齒相依,趕來助拳,自然也把手下大將交予杜怒福調度;“大相公”把守“倒衝瀑”,位居要津——“倒衝瀑”位於“青花會”要寨“七分半樓”之後,若給敵人奪此陣地,如刃抵背。

鐵手要見“大相公”李國花。

因爲他要向李國花傳達口訊:

——李鏡花在等他。

抵達倒衝瀑之前,水聲從潺潺到轟轟,未見瀑已感到水氣。

愈近瀑布時,月色愈模糊。

開始的時候,鐵手以爲是水氣所致,此際只上了半山,水氣已如此濃密,要是上到山上,豈不是難以辨物?他走上了山坡,身上衣衫盡溼,像沐浴一般,但又比沐浴更清爽多了,彷彿全身都沾染了月華的仙氣,那種清清、涼涼、沁沁、醒醒的感覺,心頭舒快,是洗澡所不會有的。

後來他才知道,待他上了山頂,水氣反而沒那未密佈,空氣更爲清爽,彷彿這時候流的汗也是香甜的。

月色模糊是因爲天將破曉,漸見曙光了。

原來這口瀑布,長達百尺,分成三段,每段長數十丈,是在第二層後才遇上突露堅硬的巨巖,是故水花四濺,互相激撞爆發,化成千萬億顆珍珠,高涌天半,遍灑如雨。在山下的七分半樓和久久飯店等村鎮,天色盡爲水氣所溼,便是因此之故。

到達了崖口,瀑布掛落之處,反而水霧不聚,清朗舒快,水瀑所掠處是一個百丈深洞,水流頓失依靠,便像珠簾一樣,化作千億水線,一瀉而下,勢甚洪烈,除非勁風急襲,纔會送來如雨水霧,否則,人到這裡,山高月近,在萬馬奔騰、千聲同鳴中,卻生出塵之靜。

這瀑流清奇絕美,萬壑奔涌,氣勢磅礴澎湃,順流直下,一墜千里,但依然秀美清麗,卻不知因何名爲“倒衝?”

在瀑布第一段及第三段處,都各有一潭,因山勢斜陡,在山下亦可得見,此二潭與第二段突出之奇巖相隔,恰映成像兩顆眼睛的般的奇景,注入了湖水,就像兩隻汪汪淚眼,難怪稱之爲“淚眼山”。

鐵手一面欣賞奇景,一面上山。

他心中不免感嘆:

如此良辰美景,他卻是要去看人相鬥。

——更煞風景的是:聲音。

拖重物磨擦地面的聲音,響在如此山色月意、水氣潭影之中,破壞了如此良宵靜夜,嚇得兔走雀飛。

那是樑癲拖着他那口大房子上山的聲音。

實在不可思議:樑癲憑他個人之力,竟能拉拔整座房子上了這座山。

一路上,樑養養怪嫌煩的對她老爹說:“你別把這山色美景全毀了,你這樣拖着走,過一處毀一處,花給壓死了,樹給壓斷了,好好一處勝景,給弄得面目全非,滿目瘡痍,你可讓我這做女兒的怎麼向杜會主交待?”

樑癲果真是聽他女兒的話。

他繞着走。

他專選堅硬的岩石上走。

——這樣纔不致把樹根草莖颳起。

可是有巨巖擋路之處,也定必更爲難行。

更陡。

所以樑癲是往陡處走。

他揹着間大房子,居然走得稀鬆平常。

鐵手跟着他的路線走。

他看樑癲年紀大了,萬一掮不下來,他也可以接個援手。

——如今看來,似不必了。

——用不着了。

這間房子就像他的“殼”你幾時看過鳥龜、蝸牛、田螺會丟掉了殼脫身而走?

——它們不興着“裸奔”。

路上,鐵手不禁向樑癲好奇的問:“你爲何不把房子放下來,而要揹着走呢?這樣不辛苦嗎?”

樑癲畸怪的望着他,張大著口,瞪大着眼,好像剛纔聽到的不是人話,他現在看到的不是人一樣兒。

“那你呢?你又爲什麼揹着那麼多那麼重的東西走?”

“我……?”

“你揹着一大堆勞什子的國家民族、義氣俠心、法理人情、鳥七八拉的東西,豈不是比我更笨更重!”

“……我……那是我的責任。”

“責任?誰沒有責任?一生下來,親情職分、愛恨情仇,全掮在肩上,無形的比有形的更多牽絆,看不見的比看得見的更難解決,何獨我一人背房子上山!”

“是……借問前輩,您何時才能放下背上之物?”

“放下?人死了,就什麼都放下了,不放下也得放下了,也不由得你不放下。人生下來,出世的時候,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偏偏又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件大事之一。出世之前的事,不知何來。出世之後,便開始有責任了,就得背上東西了。一直到人生另一件大事:那便是死。死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你不可以長生不老,就算自殺也不是可以求死,而是一種求生不能的力量倒過來扼殺了你的生命,到頭來死仍是無常的。死後何去,誰知?所以一生一死之間,便要掮上重物,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走一天比一天陡的山路,如此而已,你問我幾時卸下來,莫非是要我死不成?”

鐵手無言。

他領悟了一些事理。

他常向人發問,從不會爲了表現自己的博學睿智,只真心誠意向人討益,讓對方發揮之餘,自己更可以多學一些東西。

其實他的話並不算多。

必要說時他也能口若懸河。

但他向來聽得多、問得多,沒有必要,便不多說,所以人人都喜歡跟鐵手交談。

因爲談話貴在相契,不在爭辯。

俟到了山上崖頂,鐵手才頓悟“倒衝瀑”之由來。

原來,在瀑布源頭看下去,水流爭道,頓失所倚,千簾掛斷,激衝而下,一越十數丈,到了第二層突巖時,水花激濺,有的反射了上來,造成第二層瀑與第一、三層間一層水霧,冉冉而升,像瀑布流到此處又陡衝了上來似的,但又未能升上崖頂那麼高,在月華照射之下,水天浩渺,石流相映,竟幻起了一道色彩詭麗的彩虹。瀑布映照出燦爛的彩虹,鐵手是見得多了,今回卻是第一次得觀月華也可映出彩虹來,只不過這彩虹比日間黃昏的彩虹清奇詭異得多了,也更幻麗無端,不禁更衷心感嘆這妙造自然,美不勝收。

樑癲不看瀑。

他沒興趣。

他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後看看,然後說:

“那小子,不敢來了,”

他跟蔡狂不同路上山。

蔡狂本跟他是不同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