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府其他別院相比，垂柳軒不算大，屋內擺放傢俱的富庶程度自然也相差了一大截。但少了富麗堂皇，前前後後又打理得簡潔乾淨，倒是讓人感覺有一種清雅悠然的脫俗之意。
範旭靠坐在正堂匾額下方，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卻並不在雲鬆身上停留，但這也剛巧符合了他還是十一歲孩童，天性好奇的事實。
待接過小綠兒呈上的熱茶，雲鬆未敢落座，只是站那淺淺抿了一口，便放於身旁桌案上，謹慎道：
“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這身打扮兒穿在小公子您身上，可真真比咱中京城內那些王宮貴胄家的公子爺們還有氣勢……若是再年紀再大一些，城裡那些才女佳人怕是要把咱王府的門檻都踩破了。”
範旭低頭看看衣裳，上身的感覺的確比之前在西山時穿的麻布要舒服，布料也新，想來做這麼一身衣裳，價格怕是要比忠叔一年擔柴賣菜的總和還多。
但這種話不過是雲鬆故意挑起的由頭。
一陣違心恭維過後，雲鬆終將話題引到屋外跪着的那幫人身上。
“咱家也聽那些賤婢子們閒聊時提到過，二位嬤嬤是被莫總管派遣過來，幫小公子爺您調教身邊下人……
莫總管此舉自然是出於好意。
只是想來他也未曾料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宋嬤嬤，竟然膽敢以下犯上，將管事的手伸到您的身上。”
瞄了眼範旭，發覺後者仍無動於衷的喝着茶，眉目神態竟與慍怒時的祁王有幾分相似，不覺悄然嚥下一口唾沫，說話時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其實若依老奴來看，睿智如小公子您，哪用得着別人來調教身邊丫鬟？
不過想到小公子您是初到王府，身邊也無半點親信。可他莫總管卻是在府裡待了有近二十餘載，不僅根基深厚，甚至地位也算的上是王爺王妃之下的第一人。
因此不管您需不需要，若此時拒了他的好意，想必定會與他生怨，到時反而不美……”
這話倒是引起了範旭的興致。
不過並不是因爲那番提醒，而是因雲鬆話裡暗藏着的惡毒。
範旭是誰？
客觀的講，他是被祁王拋棄在外的親生骨血，雖承老僕照顧未曾有過一日顛沛流離，但多年來，卻一直隱居在西山那處偏遠莊子上，過着吃糠咽菜的貧苦生活。
如此過了十一年，突然有天被再次昭還神都。
當身披綾羅綢緞、口嘗玉液珍饈……
當奴婢成羣，出入有人侍候……
習慣了苦寒生活的孩子，就這麼突然被扔到這樣一片繁華喧鬧之中。
是該慶幸苦盡甘來的時來運轉？
還是會憤恨曾經的命運不公？
雲鬆嘴角悄然勾出了一絲冷笑。
他見過太多的慾望瘋漲時，世人歇斯底里的樣子。
或許範旭不敢對着祁王當面發作，但當有人試圖奪取時，爲了捍衛這份來之不易的‘幸運’，這十一年中所受過的苦難，將會全部集中在一起爆發。
屆時，這股怨氣將會化作薪火，毫無保留的加倍發泄到身邊人的身上，撕碎所有企圖染指者。
——以燃燒自己生命來作爲代價。
或許這灼熱的慾火會燒死許多無辜者，甚至連兩位與他相熟的嬤嬤也難以避免，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將要完成王妃娘娘吩咐的囑託，雲鬆不覺心中暢快了許多。
收起嘴角冷笑，他靜靜地等待着。
他相信以範旭的年少心理，必然受不得區區一個下人對他如此譏諷的指手畫腳。
範旭的臉上果不其然的出現了難堪慍怒之色，俊俏的臉頰漲得通紅，待‘哐當’一聲將茶杯砸落在桌面上後，氣鼓鼓橫眉冷道：
“公公這話什麼意思？
吾乃祁王親生子嗣！
便是庶出，那也是不折不扣的皇家血脈，豈會懼怕與一個閹人生怨？！”
“哎呀！您瞧咱家這嘴，真是該打！”
雲鬆說這話兒，伸手便在自己嘴角處輕輕扇打了一巴掌，隨後繼續賠笑道：
“是咱家一時糊塗，在這滿嘴胡唚……小公子您說得都對！您是公子，未來說不定還會分地封王，爲咱景國鎮守一方。似您這般人物，又豈會與莫總管那種閹人一般見識？
待會咱家便去外面，將那些只知道亂傳謠言的賤婢統統收拾一頓，好叫她們知道小公子您的厲害！”
範旭目光一凝，直接揮手打斷了雲鬆的阿諛奉承：
“謠言？本公子這纔不過歸府兩日，是哪個膽敢在私下妄議？難道是對本公子重回王府之事有所不滿？！”
“這……”雲鬆面露難色。
“你且放心說來，本公子賜你無罪。”
看着範旭如預想一般一步步掉入自己設計好的圈套之中。雲鬆強壓下對他的憎惡，繼續掛着獻媚的賠笑道：
“此事倒是說來話長……
想當初小公子您剛纔出生，令慈便因難產而死。當時王爺也在場，只是因突然痛失愛妾，情緒失控之下，不免將怒火轉嫁到您的身上，這才命人將您帶離了王府，並下令若無召不得入京……”
端立於椅背之後，小綠兒有些擔憂的看着前方隨雲鬆講述，面色時而慍怒、時而激憤的範旭。
作爲剛進王府不到一年的下人，這些王府內的陳年往事小綠兒之前並不知情，更無半點聽說。
但她明白如今垂柳軒內的形勢。
府內許多人，尤其是宜蘭院王妃一派，與範旭的關係尤爲緊張。
而云鬆，正是出自宜蘭院門下。
可偏偏這時候，雲鬆卻在這洋洋灑灑的對着範旭不斷說着奉承的恭維話，言語之間更是不斷提及範旭生母、以及莫總管，擺明了是想借機挑起範旭與莫總管之間的矛盾。
對範旭過去的曾經種種，小綠兒並不十分了解。
但通過這兩日來他晨起暮休時的不忘敬香，以及早起東廚間內對忠叔提起的想要爲生母立神龕的這兩件事情上，小綠兒能看出來，範旭對自己生母的死可以說仍舊念念不忘。
一個被母親用生命做代價產下的孩子，在被生父拋棄後遠離家庭，時隔十一年後又被無故重新詔回到旋渦之中……
面對紅昭的奚落挑釁，莫總管的強勢奪權，還只有十一歲年紀的範旭能經受住雲鬆的奉承恭維，不被他算計嗎？
小綠兒神態緊張，目光中隱隱透出一股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