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炷香過後,方雲鬆身邊已經再無一人,面對將自己團團圍住的藏鋒衛騎兵,他伸出右手探向箭袋,卻只摸到兩支箭。
裴越緩緩策馬向前,谷範跟在他身邊。
方雲鬆的右手不斷握緊又鬆開,如是重複十餘次後,他終於開口說道:“在我死之前,能不能提一個問題?”
裴越微微點頭。
方雲鬆盯着谷範,神情複雜地問道:“我想知道你們如何做到,讓主力騎兵悄無聲息地渡江南下。”
裴越看了一眼旁邊沉默又堅韌的谷範,平靜地說道:“五峰水師順流而下,你們在天滄江上游的監控力度必然會減弱,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方雲鬆搖頭道:“你們沒有足夠的船。”
裴越淡淡道:“明面上確實沒有,而且上游的幾處大渡口依舊掌握在伱朝水師之中。只不過天滄江綿延數千裡,你們想要肅清全域也不可能。以往我們沒有那樣做,是因爲沒有必要,定州水師只要不惜傷亡,足以護住蒲圻城與江陵城之間的浮橋。”
他頓了一頓,略帶嘲諷地說道:“說起來,這次還要感謝你的四弟。”
方雲松下意識握緊手裡的長箭,眼中涌現憤怒與悲傷的情緒,因爲他終於想起一件事。
在大半年前,他奉父親之命前往天滄江上游迎接方雲虎,當時憑藉一手厲害的箭術幫老四擋住後面的追兵。方雲虎之所以能夠從北樑逃回來,最關鍵的地方在於北樑那個程家的幫助。
將時間再往前推,程家暗中勾連南周軍方,利用水運走私貨物牟取暴利,成爲方謝曉安插在北樑境內的一顆棋子。
程家不僅有船,而且還掌握着水文信息與幾處隱秘的渡口,在五峰水師主力東進的前提下,拼盡全力倒也能將四千騎兵送到南岸。
裴越遙望着臉色鐵青的方雲鬆,冷聲道:“當初方雲虎設局的時候,我就好奇他打算如何逃回南面,所以特地留了一個心眼。只是我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用上程家這顆棋子,更沒想到令尊會像失心瘋一樣偷襲江陵城。”
“放屁!”
方雲鬆厲聲道:“如果不是你們北樑咄咄逼人,
囤積數十萬重兵在邊境線上,甚至將我朝的江陵城佔爲己有,家父何至於要這樣做?你們將黑的說成白的,將無恥說成正義,打着和親的幌子在我朝飛揚跋扈,何其可笑!”
裴越搖搖頭,淡然地說道:“我沒有興趣跟你講道理。”
谷範聞言立刻策馬向前。
方雲鬆滿面不敢置信的神情,隨即用盡體內最後的力氣,先後射出那兩支長箭。
谷範面色如常,輕鬆揮劍斬落。
片刻過後,他帶着方雲鬆的首級來到裴越面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裴越看着他依舊沉鬱的表情,想了想說道:“南琴姑娘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仇可以慢慢報,總要給自己一點緩衝的空間。方雲虎已經授首,如今方家老二也死在你手中,你打算一輩子扮着孤獨寂寥的模樣?”
谷範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說道:“多謝。”
裴越沒好氣地說道:“謝個屁。”
谷範怔了怔,隨即抗議道:“喂,我可是你兄長,想當初在綠柳莊,要不是我出手相助,你小子早就……”
裴越靜靜地望着他。
谷範終於說不下去,輕嘆道:“我會放下過往那些事情。”
裴越催馬靠近,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穩地說道:“這樣就對了。”
衆人返回戰場,然後開始清掃殘局以及收回箭支。
此戰收穫着實不小,不僅打殘南周本就珍稀的騎兵部隊定山營,還擊潰寧國大營的五千步卒,雖然不可能做到全部殲滅,但是足以造成南周西部防線的進一步空虛。
最重要的是,在定山營潰敗之後,藏鋒衛繳獲大批軍馬,爲接下來奔襲於這片遼闊大地打下堅實的基礎。
谷範望着周遭那些滿面悍勇之氣的藏鋒衛將士,問道:“接下來去哪?”
裴越扭頭看着東方,決然道:“江陵城。”
……
建安,皇城,大慶殿。
慶元帝望着下方嘈雜喧鬧的場面,臉色顯得很不好看。
當內閣放出要清丈田畝的風聲之後,朝野上下登時一片譁然。對於構成整個南周朝堂的門閥大族來說,此舉無異於挖斷他們的根基。縱然這些人掌握的金銀和土地可以讓子子孫孫享用不盡,但是沒人願意拿出來獻給朝廷。
若非首輔徐徽言用自家的清河縣與冼家的永和縣作爲試點,反對的聲浪足以將他湮沒。
縱如此,他這些天的日子也不好過。
沒等這件事掰扯出一個結果,北境傳來的消息如同驚雷一般將所有人劈個外焦裡嫩。
鎮國公方謝曉提兵攻打江陵城!
到了這個時候,無論主戰派還是主和派皆是驚怒交加,因爲所謂的聯姻和親分明是個幌子,只是爲了製造偷襲江陵城的機會。如果沒有皇帝陛下的允許,沒有內閣首輔的配合,方謝曉就算是突然有了瘋疾,他也不可能做出這種舉動,除非他想造反。
羣臣這才知道自己被矇在鼓裡,先前關於聯姻和親的爭論就像一個笑話。
即便小部分人能夠明白慶元帝的良苦用心,可是餘下的官員仍舊不贊成這種手段。如果方謝曉能夠成功倒也罷了,奪回江陵城的好處無需贅述,可若是拿不下來呢?
那意味着朝廷將陷入絕對的被動,再想與北樑修復關係近乎不可能。
唯一的好處,或許只是在這種混亂的局勢裡,沒有人再反對清丈田畝的國策。
一片嘈雜之中,拒北侯冼春秋忽地站了出來,朗聲道:“陛下,如今木已成舟,老臣認爲應當上下一心,給予鎮國公最大的支持!”
慶元帝和徐徽言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些意外之感。
這個局極其隱秘,從始至終都只有這對君臣和方謝曉知道內情,之所以將冼春秋排除在外,不管事後的說辭爲何,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無法在最緊要的大略上相信這位從北樑叛逃而來的老將。
慶元帝本已做好冼春秋跳出來唱反調的準備,沒想到此人竟然會支持方謝曉。
當即便有一位文官站出來駁斥道:“老侯爺久疏戰陣,恐怕早已忘記兵事之兇險。按照鎮國公送來的奏報,如今戰事已經過了數日,江陵城卻久攻不下,北樑邊軍難道會坐視不管?一旦國戰爆發,樑軍傾巢南下,到時候誰能承擔這個責任?”
冼春秋勃然道:“事已至此,我等更應該精誠團結,豈能讓樑人看笑話?鎮國公精於兵事,麾下將士驍勇善戰,本侯不相信十餘萬大軍啃不下一個江陵城!爾等休再多言,若是讓本侯再聽見畏戰怯戰之語,定要懇請陛下治爾等通敵叛國之罪!”
方謝曉不在,冼春秋便是毫無疑義的軍方之首,這番話擲地有聲,竟是將所有文臣反對的聲浪壓了下去。
慶元帝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說道:“不必議了,就依拒北侯所奏,軍機處和內閣通力合作,務必要給鎮國公最大的支持。”
“臣遵旨。”
應答聲稀稀落落,唯獨冼春秋宏亮的嗓音穿透整座大殿。
朝會結束之後,冼春秋獨自走出皇城,雖然他已經是花甲之齡,可是步伐依舊穩健。
秋風吹拂着他花白的鬢髮。
老者神色複雜地輕聲自語道:“一場註定失敗的戰事啊……”
似有幾分惋惜,亦有些許快意。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