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過後,柳嬤嬤拿着一碗水來到矮屋,惡聲惡氣地說道:“喝吧!”
裴越起身,雙手接過瓷碗,恭敬地說道:“謝謝嬤嬤。”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裴越再怎麼悽慘,也是國公府正兒八經的少爺身份,此刻畢恭畢敬地執晚輩禮,柳嬤嬤倒也不好繼續罵他,只是斥責道:“哥兒若是早些懂禮,也不至於落到這般地步!往日裡你頑劣淘氣,太太也只是將你禁足在小院裡,若非你在緊要時節亂走衝撞了貴客,又怎會被圈禁在這兒。老婆子跟着你這些年,半點好處也無,反倒是丟了那許多臉面!看看大少爺二少爺身邊的那些人,多風光多體面,真是讓人看着都眼熱,誰像老婆子這樣,在國公府裡都快成了笑話,都是哥兒你造的孽!”
裴越目光掃過這唾沫橫飛的老婦,嘆道:“以前是我不懂事,連累嬤嬤了。這兩天我也想了很多,除了老爺太太,最虧欠的便是嬤嬤您了。”
柳嬤嬤斜睨了他一眼,自得道:“哥兒知道便好!”
裴越正色道:“我雖然讀的書不多,卻也知道恩義二字,嬤嬤被我連累,自然要補償一些纔是。”
柳嬤嬤心中一熱,那雙三角眼裡貪婪之色涌現,故作姿態道:“哥兒這話是什麼意思?”
裴越娓娓道來:“嬤嬤想必不知,我母親去世之前,曾經給我留下一筆銀子,是她當年在府中得的賞錢,不過數目也不多,畢竟嬤嬤也知道,母親生前只是一個丫鬟。那筆錢我一直藏着沒動,共計三十六兩有餘。”
柳嬤嬤朝外看了一眼,這裡本是府內偏僻之地,自然不會有人前來,頓時笑道:“哥兒年紀小,也不懂事,這錢便讓老婆子給你收着吧,左右你也沒有花錢的地兒。你放心,幾十兩銀子還不放在老婆子的眼裡,將來自然還你。”
裴越心中既厭惡又憤怒,面上卻分毫未顯,佯作頭疼道:“嬤嬤所言極是,但是我得想想那筆銀子放在何處。”
柳嬤嬤面色一凝,冷聲道:“哥兒莫非是在戲耍老婆子?”
裴越搖頭,誠懇道:“嬤嬤放心,我怎麼會做這種事?”
柳嬤嬤哼了一聲道:“諒你也沒這麼大的膽子。識相點就將銀子交出來,否則你的好多着呢!”
裴越不禁替自己身軀的原主感到悲哀。
生在這豪門之中,枉自有個少爺身份,卻被這種豬狗不如的老虔婆如此凌虐,能活到十三歲真是不容易。
他裝作有些膽怯地說道:“頭有些疼,嬤嬤容我想想。對了,之前聽嬤嬤說府里正在辦大事,卻不知是什麼大事?”
看在那幾十兩銀子的份上,柳嬤嬤眉毛挑起,彷彿施恩一般問道:“你不知道?”
裴越搖頭嘆氣道:“這幾天有些不清醒,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柳嬤嬤笑道:“後日便是老太太六十大壽,老爺廣發請帖,這都中富貴人家都會來給老太太祝壽!前日幾位相熟的國公太夫人攜內眷來府上做客,哥兒你在後宅亂走,衝撞了幾位貴客小姐,太太這才大怒,將你禁足在這兒。”
裴越心中一動,隱隱想明白一些事情。
同時心裡也無比憤怒。
他好歹也是裴戎的兒子,今年才十三歲,不用顧忌男女大防,但即便如此,他連在後宅行走的權利都沒有。
可想而知,這座國公府裡掌權的人究竟將他當成了什麼。
裴越看着一臉驕橫的柳嬤嬤,故作天真地問道:“嬤嬤,
今日家中可有客人?”
柳嬤嬤搖頭,又問道:“你問這個做甚?哥兒,莫非你還想出去亂跑?”
那雙三角眼審視地看着他,如同監視一個囚犯。
裴越苦笑道:“哪裡還敢亂走,只是我自己倒也罷了,卻不好再牽連嬤嬤。只不過是聽嬤嬤說的熱鬧,我也想見識一下大場面。嬤嬤也知道,我在府中的日子不太好過,那些熱鬧地方歷來是去不得的,如果嬤嬤願意告知我一二,說不定就能馬上想起來銀子藏在何處。”
柳嬤嬤倒也不是完全蠢笨,今天這三少爺和往常的確不一樣,言談舉止彷彿換了一個人,哪裡像平時那般萎縮怯懦。只是她在裴越面前作威作福慣了,壓根不把這個瘦弱小人兒當回事,就算有什麼反常,也只當是被自己嚇到了而已。
一念及此,她帶着一抹熱切說道:“今兒老太太高興,帶着府中少爺姑娘們在明月閣賞花呢,哥兒要是早如今日這般懂事,說不定那裡也有你的一個座位,如今卻是不要多想了。等過幾日太太心裡痛快些,老婆子自然會尋個機會替你說幾句好話,或許就能免了你的這番罪過。”
一邊說着,一邊拿那雙三角眼掃着裴越,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
裴越心中冷笑,繼續低聲下氣地同這面目可憎的老婦掰扯。
要是換個人,可能無法拋下自尊做到他這個地步,但裴越前世白手起家做出一番大事業,不知道受過多少冷眼和嘲笑,最不在意的就是一時低谷與坎坷。
像他這樣泥地裡打滾站起來的人物,從來不會死守着面子。
擁有極其豐富的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經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於他來說是非常熟悉的技能,想要忽悠一個在國公府內宅廝混的老婦其實很容易。
不多時,裴越便從柳嬤嬤口中獲取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然後猛地一拍腦袋說道:“嬤嬤,我想起來了,那筆銀子我藏在小院臥房裡,在一根牀腿下面埋着,移開牀後掀開青磚,就能找到一個陶罐,銀子就在裡面。”
柳嬤嬤本來聊得興起,像她這種身份很難有機會碰到一個願意吹捧自己的人,更何況裴越的話術極其高深,一番暢談讓她渾身都覺得舒坦。被裴越打斷之後,這老婦不免有些惱怒,然而聽完裴越的話,心裡登時只知道銀子二字,笑問道:“哥兒,到底是哪個牀腿?”
裴越頭痛道:“這卻是想不起來了,不過我確定就在牀下。”
柳嬤嬤也不介意,笑道:“老婆子現在就去幫你找,然後幫你收着,晚上我再給你送飯來。”
她照舊叮囑了一句,只不過語氣和煦,與往常大不相同:“哥兒,千萬記着不要亂跑,否則太太定不會饒你!”
“我明白, 嬤嬤放心。”裴越恭敬地答道。
柳嬤嬤滿面笑容地離去,裴越依舊坐在牀沿,面色不復方纔的諂媚,漸趨凝重肅穆。
根據自己腦海中搜尋到的記憶,結合柳嬤嬤所說的訊息,他對這座國公府的情況漸漸知曉。大梁立國百二十年,高祖立國之時封賞九位國公功臣,其中定國公裴元居首,其人文武雙全,大大小小百餘戰未逢一敗,被稱爲常勝將軍。裴元歷經高祖、太宗、中宗三位帝王,享齡九十有六,在大梁軍中地位極高,遺澤深厚。
裴戎乃是裴家第四代,並無軍功,靠着祖宗餘蔭便封了一個定遠伯。
裴家在京都共有八房族人,裴戎這一支是大房,其餘族人皆依靠國公府生活。
府內最尊者便是裴戎母親裴太君,一品國公太夫人。這位老太太對裴越的態度比其他人稍好些,畢竟也是她的孫子,想起來的時候也會開口照顧一二。
定遠伯裴戎不理俗務,在五軍都督府掛了一個前都督的職銜,一年中也就去兩三回,其餘時候便是跟一羣紈絝子弟尋歡作樂。
正室李氏管着府內後宅,對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裴城和裴雲極其寵溺,對裴越則是極其苛刻。
理清楚這些關係後,裴越終於下定決心。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明白,如果不改變現狀,自己遲早會被那些人弄死。
一個庶子而已,又有誰會真的在乎他的死活?
將柳嬤嬤支走便是第一步,實在是這具身體太瘦弱,連那個老婦都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