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的表演並未結束。
當着開平帝和兩府重臣的面,他如同祥林嫂一般絮叨着裴越“罪大惡極”的行徑。在他的描繪中裴越彷彿一個心思深沉的惡魔,當初在定國府裡就不安分,經常挑撥兄弟爭鬥。等出府之後,他又和山賊勾連上,用苦肉計逼迫裴戎辭爵,只不過爵位最後落到裴城身上。謀奪爵位的盤算落空後,裴越又利用剿滅山賊攫取功勞,想以此作爲踏板在朝堂上立足,將來繼續興風作浪。
不僅裴越覺得荒唐,就連那些原本支持裴戎的勳貴都面色猶疑。
他口中所說的真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不是從孃胎裡就開始修行的怪物?
更何況裴越只是一個白身庶子,山賊爲何要與他合作?
裴戎渾然不覺,越講越興奮,在大殿上唾沫橫飛,彷彿又找到當年他在京營中統率大軍的感覺,所有人都得聽着他的長篇大論。
面對如此荒唐的局面,開平帝沒有阻止,其餘有資格呵斥的重臣也不動如山。
裴越心中輕嘆,此時此刻他有很大的把握確定,裴戎這樣作死是因爲裴雲的攛掇。
可是不管裴戎如何無能,都是老二的親爹,他爲何要這樣做?
承天殿內的氣氛變得極其古怪,連裴戎自己都察覺到不妥,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開平帝淡淡問道:“爲何不繼續說下去?”
裴戎大義凜然地說道:“陛下,雖然禮法上講究親親相隱,但這庶子所作所爲天地難容,微臣懇請陛下將其打入大牢,明正典刑。只是微臣畢竟是他的生父,願意捐獻一半家資,只求陛下留他一個全屍。”
開平帝看向裴越,問道:“你想說什麼?”
裴越輕咳一聲,拱手道:“陛下,臣一直認爲家醜不可外揚,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臣不得不稟明事實。今日之事皆是鬧劇,因爲此人在丟掉爵位之後,已經瘋了。”
路敏冷聲斥道:“裴越,此言非人子所爲!”
穀梁立刻駁道:“路軍機,難道你相信裴戎的胡言亂語?當日他辭爵之時我便在場,沉默雲也在場,裴戎親口承認與山賊勾連,所以才辭爵謝罪。就算你不信我的話,難道沈大人也會說謊?”
裴戎急道:“莫要胡說,我何時承認過與山賊勾連?當日你們聯手逼迫我,我只是無奈答應!”
又有幾名和裴戎相熟的勳貴出來助陣,
令裴越稍稍奇怪的是,李柄中自始至終不發一言,看來沉默雲的手段讓他收斂許多。
開平帝並未表現出偏向性,不過他開口之後殿內立刻安靜下來:“你說裴戎瘋了,可有憑據?”
裴越沉聲道:“有。”
開平帝狹長的眼眸中露出一抹好奇:“說。”
裴越猶豫片刻後,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緩緩說道:“我這裡有一封信,是定國太夫人、即我的祖母親筆所書。”
裴戎瞬間陷入恐慌之中。
……
數日前,定國府定安堂內。
“太夫人。”
聽到這個絕對不能出自孫兒輩之口的稱呼,裴太君沒有表露出憤怒的情緒,那雙平日裡總是溫和慈祥的老眼中寒光湛然,死死地盯着裴越的面龐。
片刻過後,她寒聲問道:“你都知道了?”
裴越頷首道:“是。”
裴太君望着長身而立的少年,眼前浮現的卻是亡夫裴貞的身影。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當年新君登基後,夫君從外面抱回來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不肯告訴她這個孩子的來歷,只囑咐她要護着他平安長大。後來裴貞率軍西征客死邊境,兩人再也沒有見過。往後歲月中,只要看到裴越她就會想起亡夫的面容,縱然不願違逆裴貞的囑託,卻也不想時常看見裴越。
或許是因爲年紀老了,她花了一段時間才平靜下來,輕嘆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今日來找我做甚?”
裴越開門見山道:“我希望太夫人能寫一封親筆書信。”
裴太君問道:“什麼信?”
裴越道:“給我的信,信中需要點明裴戎和李氏曾經虐待過我,以及裴戎想要借山賊之手謀害我,但我始終沒有不孝之舉。”
裴太君面色寡淡地看着他。
裴越從容鎮定地與她對視。
裴太君冷漠地問道:“你覺得我會寫?”
無論裴戎怎麼不爭氣,始終是她的親生兒子,而她是定國太夫人,裴貞的遺孀。只憑最後這個身份,便是皇帝也不會苛待於她。莫說裴越眼下還只是一個白身,就算他在軍中站穩腳跟,在裴太君面前仍舊不算什麼。
裴越不慌不忙地回道:“太夫人,我只想自保而已。”
裴太君搖頭道:“戎兒答應過我,不會再與你作對。”
裴越冷靜地說道:“太夫人請聽我說,這封信只會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拿出來,而且只針對裴戎一個人。如果沒有這封信,我又身處危險的時候,不敢保證我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裴太君盯着他問道:“此話何意?”
裴越緩緩道:“如果讓陛下知道,裴家收留陳家的後人,不知他會怎樣想?到那個時候,裴家這麼多人還能活得下來嗎?”
裴太君遽然變色。
裴越面不改色地說道:“如果讓皇帝知道我和陳家有關,我肯定活不了,可那是最後的選擇,意味着我本就面臨死局。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會在意什麼?裴家這些年對我如何,太夫人心裡應該清楚,如果能拉着整個裴家爲我陪葬,仔細算算好像不虧。”
裴太君擡手指着他,顫聲道:“你是陳輕塵的兒子?”
這豈不是意味着裴越是先帝仁宗的兒子?
今上能夠繼位本就是一樁懸案,因爲仁宗的死因太離奇,二十八歲的年紀忽染重病,最終不治而亡,這裡面沒有蹊蹺誰能相信?更讓裴太君驚懼的是,裴家收養先帝的遺孤,皇帝會如何看待?
就算世間所有人都不信裴家有謀逆之意,可她敢保證皇帝會這樣想嗎?
別忘了三十三年前楚國公府血流成河,冼春秋被迫帶着九百子弟渡江叛逃南周。
裴越沒有正面迴應裴太君的疑問,輕聲說道:“太夫人,如果裴戎和李氏不作妖,這封信永遠都不會曝光在世人面前。可是他們想要從明面上害我的話,這封信至少能讓我自保。害人者終究害己,與整個裴家相比,裴戎的命有那麼重要嗎?”
“更何況,有太夫人在府上坐鎮, 我相信能管住那兩個蠢貨。”
裴越苦口婆心地說着。
雖然他如今出府分家另過,可他畢竟姓裴,是當年裴貞抱回來的孩子,這一點誰都無法否定。
如果讓皇帝知道裴貞將先帝的遺孤養在府中,那麼裴家必然會迎來一場血腥的清洗。
這就是裴越敢在裴太君面前抖露身份的原因。
即便他用同歸於盡的方式威脅對方,裴太君還要繼續藏住這個秘密,除非她想讓整個裴家覆滅。
裴越原本還準備好了一些說辭,是從穀梁那裡問來的關於陳家的隱秘,以此來證明自己的身份。但裴太君因爲太熟悉陰謀詭計,只將當年的故事聯繫起來便信了他的話。
若非如此,裴貞爲何要對她隱瞞嬰兒的來歷?
許久之後,裴太君眼神中帶着恨意,極其艱難地緩緩點頭。
這恨意不僅僅是對裴越,還有對亡夫裴貞的埋怨,以及對兒子裴戎的怒其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