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3【直掛雲帆濟滄海】(一十五)

建安,皇城,御書房中。

雙鬢花白的慶元帝目不轉睛地看着手中的奏章,呼吸越來越急促。

內閣首輔徐徽言與對面的那位武將對視一眼,皆能感覺到彼此心中的擔憂。

其實在一個月前,慶元帝臉上的笑容時常浮現,朝中的氛圍蓬勃向上,所有人都期盼着軍方能夠一雪前恥,重現數十年前掌控江北千里之地的榮光。

前期戰事的順利也讓慶元帝志得意滿,東西兩線都能佔據北樑疆土,五峰水師和鎮海水師在天滄江上所向披靡,這些戰果足以讓朝廷內部團結起來。尤其是徐洋關一戰,冼春秋和方謝曉各領一軍,慶元帝御駕親征攜禁軍出戰,最後樑軍大敗狼狽逃回江陵城,可謂二十年來南周最輝煌的大勝。

然而當北邊傳來裴越接替邊軍主帥的消息,局勢便急轉直下。

海上之戰和江陰一戰的慘敗宛如一盆冰水倒在南周君臣的頭上,讓很多人瞬間清醒下來。

朝內開始出現質疑這場國戰的聲音。

若僅如此,慶元帝還能在徐徽言等重臣的支持下壓制這些聲浪,然而平江失守的消息便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直接摧毀周朝上下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決心。

慶元帝的變化肉眼可見,從先前的鎮定自若到現在的暴躁易怒,短短五天之內宮裡便處死數十人,這御書房甚至成了太監們心中的必死之地。

“啪!”

慶元帝將奏章拍在御案上,聲音不大卻讓殿內的宮人們渾身戰慄。

徐徽言見狀不禁心中輕嘆,勸道:“陛下息怒。”

慶元帝雙眼微紅,咬牙道:“平江陷於賊子之手,朕擔心的是前線將士會軍心變動。”

徐徽言思考着邊境兩軍對峙的局勢,亦感覺到此事十分棘手。裴越這次如果下手的是其餘城鎮,朝廷和邊軍都不會如此失措,偏偏平江鎮關係着周軍將近一半兵力的穩定,己方不得不救。但眼下最麻煩的是前線軍隊無法大股後撤,否則會影響到戰線的穩固。

見他踟躕不語,慶元帝心中愈發煩躁,直截了當地說道:“如今平江鎮內的樑軍有兩萬多人,

派出小股兵力前往只會讓裴越輕而易舉地吞掉。霍鼎。”

右側那位武勳昂然道:“臣在!”

慶元帝寒聲道:“你領三萬禁軍明日出京,前往平江奪回此地,不要求你誅殺裴越,只要將他麾下部屬趕回海上就行。”

霍鼎果斷地應道:“臣領旨,定不負陛下所託!”

徐徽言欲言又止,這三萬禁軍可是大周壓箱底的本錢,用來鎮守建安守衛皇室。他們離開之後,建安城內便只有皇宮禁衛和維持城內治安的兵馬司。

然而徐徽言最終還是沒有出言阻止,因爲他很清楚如果不能解決平江之危,前線將士必然會鬧出大亂子!

建安城內一片風雨欲來的氛圍,那種令人無比壓抑的情緒從皇宮一直蔓延到城內各地。

翌日。

東城一間民宅內,徐初容平靜地聽着心腹的回報,不緊不慢地問道:“禁軍已經出城?”

心腹低聲道:“是的,小姐。小人喬裝在東門外觀察,禁軍主帥霍鼎親率三萬大軍出城,往東面行去,應該是前往平江鎮。”

“知道了,你下去吧。”

徐初容凝眸細思,眼中逐漸浮現異樣的神采。

站在旁邊的大丫鬟說道:“小姐,近日來那些世家大族求見的慾望愈發強烈,他們都隱晦地表示願意聽從小姐的號令。只要將來事成之後,小姐能爲他們美言幾句。”

徐初容似笑非笑地道:“這些人呢……刀不凌首不知道畏懼。”

她如今手底下有三派人手,其一是這兩年暗中培植的心腹和死士,其二便是大梁太史臺閣五處的頂尖高手,其三則是裴越從成京祥雲號中調來的精銳。

雖然這些人都是久經考驗的好手,但之前也只能保證徐初容在建安城內的安全而已。因爲前期南周在戰場上進展順利,原先有意靠向北樑的世家大族都選擇觀望,可是隨着裴越南下之後扭轉戰局,那些人便無比急切地想要面見徐初容。

如今的南周猶如一艘千瘡百孔的大船,有很多人不願與船共存亡,那麼作爲裴越的代表,徐初容自然成爲他們唯一的求生希望。

丫鬟又道:“小姐,那位左公子說,還請小姐稍安勿躁,等他從平江帶回裴公爺的命令再做定奪。”

左公子便是左思,即太史臺閣五處在南周境內的掌事。

徐初容不置可否,眸光挑向窗外,輕哼一聲道:“我爲何要聽他的?”

丫鬟爲之語塞,然而看着自家小姐聽到裴公爺這三字之後,眉眼間情不自禁流露出來的喜色,她不禁無言莞爾。

徐初容顯然意識到自己這句話太過虛僞,裝着若無其事地望着窗外春景。

耳後白皙的皮膚卻已然微微泛紅。

……

平江鎮,望海樓。

迎面吹來的海風中似乎帶着淡淡的血腥氣,那是因爲樑軍入城之後,遵照裴越的帥令毫不手軟地將兩千守軍悉數殺死。城內百姓被這種狠辣的手段震懾,本以爲接下來便是可怖的屠戮,然而裴越在示威之後卻沒有繼續下狠手,只傳令所有百姓不得隨意外出。

傳聞中兇悍的北樑殺神沒有大開殺戒,這讓城內的局勢稍稍安定一下,縱然手無寸鐵的百姓們難免會惶惶不安,至少眼下還不至於面臨絕境。

站在裴越面前的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此人名叫方光策,乃是方謝曉的堂叔,平江方家老一輩中頗有影響力的族老。

裴越淡淡道:“方老,裴某此行不願多造殺孽,只要鎮國公願意改弦更張,平江方家將來終有立足之地。但是,如果爾等不願合作,我不介意毀掉這座城,徹底斷絕方家的根基,然後領軍撤退。”

方光策看了一眼周遭如狼似虎的北樑軍卒,蒼老的面上浮現悲痛之色,嘆道:“裴公爺但有吩咐,老朽無有不從。”

他當然不懼死亡,畢竟已經走到人生的尾聲,然而這城中百姓何其無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裴越沒有繼續敲打,平靜地說道:“貴國皇帝陛下肯定會派軍圍困平江,屆時還請方老出城代我一言。”

方光策垂首道:“請公爺示下。”

裴越悠悠道:“他不攻城,我便不會對城內百姓下手。他若攻城,我軍陣亡一人,便用平江百姓十條人命來抵。”

方光策大驚失色,然而望着這位北樑國公冷峻的目光,他只能躬身行禮道:“請公爺放心,老朽定會照辦。”

待其退下之後,一位年輕男子來到近前,畢恭畢敬地行禮。

裴越微笑道:“我聽錢冰提起過你,說你是太史臺閣最有潛質的頂尖刺客。”

左思略顯靦腆地笑着,隨後說道:“國公爺,建安城內人心惶惶,禁軍離京東進,時機已經成熟。”

裴越長舒一口氣, 其實外人只看他運籌帷幄,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承受着多大的壓力。

這一局從北到南,無論哪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會葬送他這麼多年來的努力。

聽到“時機已經成熟”這六個字,他臉上浮現一抹笑意,從容地道:“既然如此,可以動手了。不過你要注意,別讓徐初容親臨險境,我不希望虧欠她太多。”

左思心中一振,肅然道:“下官領命!”

裴越擺擺手道:“即刻返回建安。”

左思恭敬行禮,然後快步退下。

裴越望着東方浩瀚無垠的海面,心中陡生無限豪情。

濤聲陣陣,江山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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