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端明的奏請瞬間沖淡王平章即將離去帶來的衝擊,畢竟與萬衆矚目的儲君相比,年近古稀的西府軍機猶如垂暮之日,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語。
這次他沒有遭遇旁人的阻撓和反對,實際上自從二皇子在那次朝會上顏面盡失之後,儲君的人選便沒有懸念。因爲北疆蠻族之亂爆發的緣故,開平帝將冊立太子的事情暫時擱置,如今盛端明恰到好處地提起此事,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羣臣紛紛附議,連王平章也不例外。
開平帝微微頷首,淡然道:“自朕奉先帝遺詔登基以來,凡軍國重務,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緒應鴻續,夙夜兢兢,仰爲祖宗謨烈昭缶,付託至重,承祧行慶,端在元良。皇長子劉賢,爲宗室首嗣,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爲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羣臣高呼道:“陛下聖明!”
像往常一樣站在東側的大皇子劉賢雙手微微顫慄,走到御案之前大禮參拜,緊張又激動地說道:“兒臣叩謝父皇聖恩!”
二皇子劉贇面色平靜,似乎那次開平帝駕臨齊王府後,對他說的那些話已經真正扭轉他心中的想法。六皇子劉質低頭望着地面,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開平帝並未去看另外兩個皇子,他只盯着伏身於地的劉賢,溫和地道:“起來罷,從今往後更要謹慎自省,不可像往日那般混沌糊塗。”
劉賢堅定地道:“父皇教誨,兒臣定會謹記於心。”
開平帝這纔看向右執政洛庭,緩緩道:“洛卿,便由你代朕祭告天地、社稷、宗廟。”
洛庭出班應下,臉色如常,因爲這是必須經過的流程。
冊立太子當然不是幾句話便能定下來的事情,在今日之前的所有糾葛,都只是先期確立儲君人選的角力和爭鬥。在開平帝說完那番定論之後,纔算是進入真正的冊立程序。
第一步是祭祀,即由皇帝指派一位大臣主持祭告天地、社稷、宗廟的活動,以此來詔告天地、社稷和祖先,獲得他們的同意和許可,使被冊立的太子成爲順天應命的合法儲君。
接下來依次是儀仗、宣詔、謝禮、受禮和拜廟,最後再明發聖旨行文各地官府並昭告天下,如此儀式方成。
洛庭問道:“啓奏陛下,請問大禮之日定於何時?”
按說這種大事肯定要尋一個黃道吉日,欽天監早就備好了幾個日子,開平帝稍稍沉思之後道:“便定在十二天之後。”
那一日是五月十七。
洛庭拱手道:“臣領旨。”
開平帝平靜地說道:“冊立禮儀細節由東府主持,禮部從旁協助。”
洛庭和禮部尚書吳寬同時躬身應下。
開平帝並未因爲盛端明橫插一手就完全忽略王平章的存在,敲定冊立太子的一應事務之後,他又給王平章極高的評價並且賞賜了大量田地金銀,還當場許給王家子弟數個清貴官職——當然,不包括王九玄在內。
王平章自然感激涕零,數次叩謝。
仿若君臣相諧皆大歡喜之局面。
然而一些重臣卻覺得心中發寒。
若是真的毫無芥蒂,方纔陛下緣何要王平章自行決斷如何應對那些彈劾?
這可是一根看不見的繩套,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出現,或許將在未來某個時刻遽然收緊。
……
景仁宮中,宮人盡皆面帶笑意。
所有人都知道大皇子已經成爲太子,意味着將來吳貴妃會順理成章變成一宮太后,他們這些宮人自然也算得上雞犬升天。只不過吳貴妃御下極嚴,再加上還沒有完成最後的儀式,所以他們不敢太過外露,只能在心中暗自竊喜。
吳貴妃並未像有些人想象得那般喜不自勝,尤其是看着此刻劉賢跪在堂下一臉執拗的神情,她那雙明媚的眼眸中不禁帶着幾分憂色。
正殿之中並無旁人。
開平帝將潔白如玉的三足茶盞放在桌案上,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是朕的大皇子,這些話爲何不敢在朝臣當面說?”
劉賢微微一怔,心想這些話能在朝臣面前說?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繼續硬着頭皮說道:“父皇,延平會獵在京郊舉行,聖駕不能輕易離京啊。”
言下之意顯然是擔心四皇子之舊事重演。
開平帝卻淡淡道:“遮遮掩掩豈是大梁儲君之風姿,有話直說便是。”
如果放在以前,吳貴妃此時多半會出言轉圜,但是正如開平帝所言,劉賢已是朝野上下認可並接受的太子,總不能時時刻刻還得別人攙扶前行。
劉賢心中一橫,直白地說道:“父皇,魏國公城府深沉心思狠辣,今日怕是以退爲進之策。兒臣知道父皇不願不教而誅,在削弱軍中門閥的問題上一貫徐徐圖之,正因如此纔不能給王平章絲毫機會。只要父皇安居宮中,徹底解決王家的勢力只是時間早晚的區別。再者,如今裴越不在都中,有些人恐怕行事更無忌憚……”
開平帝生生被他氣笑了,轉頭望着吳貴妃道:“聽聽,裴越那傢伙不在京都,朕的安危都沒有保障。旁人這樣想倒也罷了,連朕認定的太子都是如此。”
吳貴妃微笑道:“陛下,終究是因爲裴越忠心耿耿,賢兒纔會這般想。陛下先前對臣妾說過,裴越不願去北疆,連軍功都不要,可見心思都放在陛下身上呢。”
開平帝一般情況下都會顧及她的顏面,尤其是在劉賢面前,便微微頷首然後對劉賢說道:“此事不必再議,王平章爲國效命四十餘載,朕總要給他一個圓滿的退場,免得那起子小人在背後罵朕刻薄寡恩。”
或許是劉賢的純孝之心令開平帝有所觸動,他頗爲罕見地直言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朕讓王平章風風光光地在京營將士面前謝幕,將來清算王家一系的武勳纔不會引起動盪, 因爲朕已經仁至義盡,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明白了嗎?至於朕之安危,即便拋開京軍三營不論,有禁軍和京都守備師在,誰能翻了這片天?”
劉賢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是歷來言語模糊的父皇說到這個地步,已經由不得他繼續爭辯下去,只能伏首道:“兒臣明白了。”
開平帝緩緩道:“冊立大典過後,你的婚事便要提上日程,朕今日當着你母妃的面再問一次,你是否確定要娶那位南朝公主?”
劉賢略顯緊張地點頭道:“父皇,母妃,兒臣跟清河見過數次,答應了會娶她。”
開平帝與吳貴妃對視一眼,而後微微一笑道:“朕知道了,你退下罷。”
“是,兒臣告退。”
劉賢不明所以,暈暈乎乎地退下,走到殿外被清風一吹,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裴越的身影,聽說他在雲州邊城一戰斬殺蠻人過千,依舊如往常那般驍勇善戰。
近來都中看似波瀾不驚,可他總覺得這種平靜猶如滾水沸騰之前的假象。
要是裴越還在都中就好了,想來他肯定能發現一些端倪。
劉賢忽地自嘲笑笑,如今自己已是太子,總不能還像以前那樣事事依賴旁人。
恢弘巍峨的皇城之中,他的身姿挺拔如鬆,周遭宮人無不垂首低眉。
漸有君王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