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氤氳着一路冷落、蕭瑟的氣氛。因謝未的死訊而赴京城,趙小會同苑桃心情總歸不會太好。縣衙上下都相信上級發來的消息。只有苑桃不信,不肯信。
她在馬車裡整日苦皺着眉頭,趙小會便娓娓而談地說一些事情。
她將可能的結果都想了個遍:倘若小未哥真的死了,她怎麼辦?
而趙小會說道:“以前我們一起實地查案、和解糾紛、追捕犯人,大哥曾說過: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不知什麼時候就沒了性命。我們固然都愛惜自己的性命,但從沒想過自己會死,如今想來只有大哥認真想過,這也是他十多年的經驗心得。桃桃,我現在是明白了,原來做捕快不但要勇、智、正,還要懷着一顆平常心。就好比做人一樣,不但要與人爲善,還要與己爲善——就是要懷着一顆平常心。”
他開始叫桃桃的名字,而不是“大嫂”。
她沉默了很久,體會着他這些話的意思,最終卻只靜靜地道:“小未哥的父親就是因公職去世的。”
他們不談謝未到底是生是死,只在心裡各自揣測着。有時候天氣好了,苑桃的情緒也高漲起來,他們能夠說說笑笑。
旅途,非常容易讓人疲勞,感情懈怠。苑桃生病了,持續發燒,水米不進,意志也要崩潰了,整個人簡直如深秋的草一樣喪失生氣。看似只會打人殺人的趙小會照顧起人來……他找大夫,自己煎藥,送到病牀邊,看着她喝了。
在苑桃看來,趙小會就像一個體貼、穩重的大哥,她告訴他心裡的許多苦悶,包括自從成婚以來謝未對待她的冷淡態度。他便用實實在在的道理寬慰她。
趙小會心頭激盪着的某種情緒終於在一個晚上爆發了。那晚,他只是暫時出去了一下,苑桃躺在小客棧的小房間裡休息。
兩個竊賊在附近轉悠了半個下午,此時終於得到了下手的機會。他們是來偷住客的。等到潛入苑桃的房間時,他們很是驚喜了一下。雖然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拿,但牀上躺的是一個病怏怏的小美人。
苑桃拼命掙扎卻怎麼能反抗得過,連叫也叫不出。
趙小會回來的時候,兩個賊已經將她的衣服撕爛,開始施暴。他發出了一聲怒極的大吼,衝過去,鐵一般堅硬的拳頭嘭嘭連着兩下,將兩個賊踹到地上。他們肋骨都要斷了,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趙小會卻不饒,分開兩手將他們提起來,向門外一扔,然後喊道:“大家快出來,抓賊了!”
苑桃縮身坐在被窩裡不敢動彈。
那一份凌亂、悽惶與驚駭,令趙小會一走過去就產生了想要擁抱保護的念頭,而苑桃也真的撲在了他懷裡,哭了。
那一夜,趙小會陪在她牀邊,苑桃通宵無夢,睡得特別安穩。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安全感了,好像一直以來所有的事都要一個人承擔,酸的苦的辣的,沒有人給她甜的。他的丈夫更沒有。僅有的一些甜蜜不過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然而,她的病卻沒有好起來。天氣陰冷,到處都有人生病,哪裡的大夫都忙不過來。趙小會照顧苑桃幾乎成了習慣,苑桃接受他的照顧也幾乎成了習慣。坐臥不避,哀樂無忌。
但是,苑桃自然不會覺得自己對趙小會產生了怎樣的感情,她只是想:原來小會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以前都沒發覺呢。
所以,當聽到趙小會當着她的面對謝未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她震驚了。
她不敢置信。
她不知所措。
她不敢想象。所以,無法面對……
當謝未又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擦去眼淚,楚楚可憐地看着他:“小未哥,我曾暗暗立下誓言,今生今世都要跟你在一起……”
此時的距離,忽然如小時候天真無邪,兄妹一般,卻又遙遠得從未這麼遙遠過。他比她大十歲,十五歲之前,他常常牽着她的手去玩,她那麼小,那麼單純,只一個表情,他就知道她是餓了渴了還是累了氣了。但從她十二三歲開始,他就不再關注她,因爲那時候她就已經愛着他了。雖然以爲那只是小妹妹的小心思,不會有什麼了不得的後果,他也不願和她多有情感上的接觸。她就像妹妹一樣,關心他,也關心他的母親,成了習慣,成了親情——他以爲成了親情。
然而現在,看到她的臉,聽着她的話,他忽然覺得自己仍能感受到這個女子細微的心思。於是他擦掉她的淚:“你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你不要我,是我真心希望的,我也不會留你。但你若要我,我自然也要你。慎重考慮,好嗎桃桃?”
苑桃靠在他懷裡,抽泣着:“小未哥,有時候我恨不能掏出自己的心放在你心上,好讓你感覺到,可是你不稀罕是嗎?”
謝未嘆道:“你知道,我是把你當做妹妹,你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我就抱過你了,還看過你撒尿,看過你洗澡,四五歲的時候,你都還尿牀,在街坊鄰居間傳爲笑談……”
苑桃不覺笑了一下:“可是,後來你就不抱我了!十二歲的時候,我要你揹我,你都不背了,還差點跟我翻臉!”
謝未也笑:“那時候,我已經二十二歲,你也有點大姑娘的樣子了。你爹孃和我娘還商量着兩家結親,幾乎把我嚇死,我哪還敢陪你玩?”
半晌,卻聽苑桃幽幽地道:“小未哥,我困了,你抱着我,我睡一會……”
無法解決的事情,就先不去管它,睡一覺再說,說不定醒來就有主意了呢!這是謝未的母親丁氏生前告訴桃桃的道理。她也常常這樣斥責謝未:“琢磨不透別人的屍體,不如自己先挺屍去。”也許,他們此時都想起了她吧!
天光微微地清了。
沈判仍然沒有找到徐荷書。
他有些暴躁了。
烏雲寨的頭目鄭不窮兩條腿都已受傷,幾乎就是束手就擒的樣子,居然也不見了,手底下這幫人辦差真是越來越倒回去。
暴躁的人容易忽略掉身邊細小的事情。其實,徐荷書就藏身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那排松樹裡。她不躲遠一些,是因爲怕謝未走了她也不知道。
她藏在一棵老松樹上,樹冠碩大,枝葉繁茂,完全將她遮蔽了。不該聽到的她聽到了,該聽到的她卻沒有聽到。
帶着一絲微弱卻又悠長的難過,她漸漸地睡着了。在樹上睡覺,姿勢自然不會舒服,朦朦朧朧間只覺得渾身痠痛無力,然而她也還記得是在樹上,沒有翻來覆去。
忽然,樹身搖晃了一下,雖然不很劇烈,卻已經讓徐荷書不能支持,搖搖欲墜了。接着樹又動了一下,徐荷書索性就抓着樹枝跳下去。樹下有人,她看見了,是那個女匪首。
“你還在這裡。”徐荷書揉着眼睛,“官兵來剿匪,你不趕緊逃嗎?”她好像已經忘了之前蛇兒遣青蛇咬傷了她。
蛇兒笑吟吟的:“小妹妹,你認識沈判這個人嗎?”
徐荷書並未回答,只是臉上有了一點神情變化,蛇兒便即突然出手,扭住了她的腕子。徐荷書痛得要叫,想要反踢她,卻突
然看見腳邊有一堆小花蛇在遊動,嚇得立即跳開腳來。魂兒都快散了,更休提反擊。蛇兒嚶嚶笑了,不消幾下功夫,她就反縛了徐荷書的雙手,抽走她的劍,還將她的雙腳綁了一條繩子。
徐荷書還在顧忌着那些蛇,大叫:“快趕走!趕走!”
蛇兒塞住了她的嘴,然後吹一聲口哨,幾條花蛇便游魚一般地在雪上游走了。
徐荷書驚疑地看着她,那意思是詢問。蛇兒笑道:“這可怨不得我,誰讓你是沈判的新寶貝?”
徐荷書口裡被塞着東西,卻還嗚嗚地說話。
蛇兒皺皺眉,一邊給她取下來一邊說:“你若是叫嚷,我就讓袖中的小蛇鑽進你衣領裡。”
徐荷書聽說她袖子裡還有蛇,不禁嚇得退後兩步,說不出話來。
“被沈判瞧上,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劫數……”
“你認識沈判?”
蛇兒冷笑:“可是他休想得到你。”
“哎!我也是這麼想的。”徐荷書笑了。
“哦,看來你是真的不想嫁給沈判——張三這年輕人的確不錯,換做是我,我也會選他。雖然他並沒有幫我們……”蛇兒媚笑着,推了她一把,“跟我走吧!”
“你要做什麼呀?”徐荷書的心情有點愉快。
“不做什麼,只是不想讓姓沈的稱心如意。”
“你跟沈判有仇?”
“有仇。”
徐荷書有點疑惑了。但她立即猜想到,很可能這個女匪首在感情上曾經受過沈判的傷害……
“這麼說,沈判是你的敵人?”
“沒錯。”
“哈哈,那麼你是我的朋友。”徐荷書簡直開心了。徐珏曾經說過,朋友有三種:朋友、朋友的朋友、敵人的敵人。這女人既是沈判的敵人,那麼就是她的朋友。
“朋友?”蛇兒冷笑,“說不準什麼情況下,我就在你臉上劃幾刀,然後把你送給沈判……”
徐荷書扁了扁嘴:“這麼狠。如果那樣的話,我就和沈判說,讓他對你好一點——或者娶你,你可樂意嗎?”
“呸!誰稀罕!當初他狠心趕走我,今天我要他得不到新寵!”
徐荷書不禁扭頭看向她。果然沒有猜想錯,真的是她曾經負疚過的那個女人。“你……你的名字是淑蓉?”
蛇兒只哼了一聲。
“淑蓉姐。”徐荷書溫柔地喊她,“原來是你……這幾年你還好嗎?”
“這麼說,你就是那個姓徐的了。怎麼,三年前他就迷上了你,到現在還沒得到嗎?”
她畏怯地道:“我叫徐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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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人,專門勾引別人的丈夫。”蛇兒這話語氣柔和,卻充滿了蔑視、欺凌的意思,徐荷書聽了,眼中頓時涌滿淚水。“當初我遇到沈判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誰,也毫不關心他是否有了家室,我沒有想要怎麼樣。我遇到謝……張三的時候,他也並沒有成親……”
蛇兒冷笑:“可是爲什麼事情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因爲你,還能因爲誰?”
徐荷書知道她在胡攪蠻纏,卻仍然忍不住感到委屈和憤怒:“好,是因爲我,你恨是不是,來,有本事就殺了我吧!”
“殺多不好玩,只有玩纔是好玩的。”蛇兒說着,將她推到在雪地上。徐荷書伏在雪上,冷笑着轉過頭:“三年前你也是這樣的人?我終於明白沈判爲什麼休掉你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倆還真是天生一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