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荷書離開了孫茯苓處,卻不代表她真的就走了。
李有理這賊居然跑出了牢獄,現在是逍遙法外、罪有應得而尚未得,她豈能置之不理,放虎歸山——他也不配是虎,根本就禽獸不如!想起死去的慈祥老人和伶俐的男孩山子,她就又悲又怒,必須要管一管。
她在茯苓村外住了下來,既然不能在孫茯苓家殺他,那麼她就在村外守株待兔。
可哪裡有住的地方呢?
哪裡都有住的地方。偏僻的村外,有一座廢棄的小院子,大門損壞,雜草叢生,屋子黑洞洞的,兩隻窗就像兩口黑乎乎的井。她走進去,看到裡面有破舊的幾樣陳設。只要有睡的地方便好。有牀,雖然灰塵厚厚一層,雖然並無鋪設。這是一座老屋,大概曾經的主人是一位老人,在某個時候老人終於去世,老屋也終於寂寞。好在現在的天氣並不冷,她包袱裡還有斗篷,可以給白花保暖。
但吃飯是個問題。雖有包袱裡蓄有兩隻餅,但是能維持多久呢,要在這裡呆多久呢?——對,她可以向村民買飯食。她高興了,想起父親說過的話,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話雖有道理,但這“難”也是可以靠腦子、手和嘴解決的。
在破敗的大門口就可以遠遠地望見孫茯苓的家,以及出村子的那條路。夜晚到來了。白花不喜歡吃硬實的餅,哭了。徐荷書望着他委屈的樣子,只覺得近來他原本柔軟圓實的小身子變瘦了……他嚶嚶地哭,她也忍不住鼻子發酸。這一路上,讓這個出生不到一年的孩子受苦了。
於是她只好抱着他去臨近的村民家求購一點熱飯。剛走出門,卻發現他已經睡着了。於是,她又把他放回牀上,自己出去了。
村民淳樸熱情,聽徐荷書敘明來意,便立即在自家竈臺上準備了一份晚飯,用盤子端給徐荷書。至於錢,是執意不收的。徐荷書謝過,小心地走回去,覺得自己是乞討——倘若父母知道了,該作何感想?反正這輩子還沒乞討過,這就算是豐富經歷沒有遺憾吧……
門外的馬不安地打着轉,徐荷書不知爲何,走進門,聽到屋裡有異物的聲響。彷彿是動物!她慌忙放下盤子,跑進屋裡。藉着黯淡的星光,她看到四五隻野狗正圍在牀邊,試探而急切地嗅着牀上安睡的白花,就好像是準備用一頓鮮美的晚餐。
徐荷書拔出劍來,低聲吼斥,想要嚇退它們。不料這些野狗流浪已久,兇猛成性,絕不會在一般的危險面前退縮。終於,有一隻野狗開始舔白花。
徐荷書一劍刺出,與此同時她的手受到兩隻野狗的猛然襲擊,劍墜落在地,手上多了幾道傷口,流出了鮮血。緊接着野狗又瘋狂地撲過來,她用腳踢,踢走一個,又來一個,背後也被偷襲。徐荷書倒在了地上。她與人交手或許胸有成竹,但從未與野獸纏鬥過,受此攻擊,早已心驚膽顫,只本能地用力甩、用拳頭擊、用腳踢踹。其中一隻野狗,見將要落於下風,便撲向白花,打算把他叼走。徐荷書狼狽不堪地地上滾打着,終於夠着了劍,她看準了,擡手一擲,劍刺穿那野狗腹部。嗷嗷幾聲痛鳴,便一歪腦袋死了。另外四隻野狗已是受傷不輕,見到同伴的慘象,不禁產生了懼意,嗚嗚低叫着退出了屋子,然後迅速逃竄在雜草之中……
白花被驚醒,驚恐地哭了起來。幸好並未受傷。徐荷書忍着滿身的痛去安慰他:“白花、白花不哭了,沒事了……”然後她去拿剛纔放在外面的盤子。
脖子、後背以及小腿上都被野狗咬
了,很痛,痛得寸步難行,但包袱裡有金瘡藥,她不怕。好容易走到盤子前,伏身去端,卻感到一個人站在了她面前。
依舊白衣淡然、面具華麗的孫茯苓。
白天剛同他吵過架,此時她縱然心有餘悸,可也不打算求他怎樣。
徐荷書視若無睹,徑自端着盤子向屋裡哭泣的白花走去。
孫茯苓忽然道:“真白。”
什麼真白?故弄玄虛?徐荷書不理他。
“你背上的肌膚真白。”
徐荷書一聽,頭都炸了,快步走進了屋裡。剛纔和幾隻野狗那樣廝鬥,衣服豈有不破之理?孫茯苓竟然走了進來。真不知廉恥。
在幽暗裡,徐荷書鎮定地喂白花喝湯。
孫茯苓道:“這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如此……”
“也不是你的孩子,你有何資格多嘴。”話很尖刻,可她聲音卻因激動未已而有些虛弱。
孫茯苓笑道:“難道,你就不怕那野狗有病,傳染到你身上?”
徐荷書心中一動。
“對不起,我來晚了。現在請回到寒舍,讓我爲你診治。”
咄咄怪事,傲慢的神醫竟然這樣低聲下氣起來?徐荷書不便、不願也不敢再逞強:“多謝。”
徐荷書的老屋之夜終究是半途而廢,她和白花一起被“請”到了孫茯苓的住處。
那間茅屋內的三個病人沒有嚎叫,不知又被孫茯苓用了什麼手段。
徐荷書自己給傷口敷了藥。背上的傷口只好交給神醫本人。然後,她披上了斗篷。白花躺在竹榻上睡着了。
“他是方愛的孩子……”孫茯苓悠悠地道,“方愛和那個男人的孩子。”
徐荷書擡起了眼睛看着他。她的猜測,果然差不多對了麼?
安靜的夏夜。外面涼風習習,樹影婆娑。是個適合講故事的時間。於是,孫茯苓也真的講起了他的故事。
兩年前,在漢水之上,方愛於舟中彈琴,恰好被附近的孫茯苓聽見。那時候,孫茯苓喜歡遊歷行醫,他聽見那琴聲,頓時就感到魂魄渺遠不知所之。他也是愛琴且擅琴之人,雖然並未想過要尋覓一個知音,但聽到那琴聲,他立即就瞭解了那其中無邊的寂寥、淡淡的哀怨。循着琴聲,他找到了那個琴藝非凡且容顏絕俗的彈琴人。
儘管她的性子是冷的,態度是傲的,孫茯苓也用自己的才華和溫情打動了她。他們很快相愛。那時候,他收斂着自己的傲氣,而用男人對女人的愛憐包容着她的驕傲,聆聽着她的琴,她的心。
後來,大河盟的盟主何大夢不知如何得知了方愛的豔名,便發動部下去尋她。方愛與孫茯苓正在各地漫遊,得知此訊,便只有逃。逃的過程並不狼狽,也沒遇到什麼危險,但是他們的心情卻產生了一點變化。有時候,心高氣傲的孫茯苓受不了方愛的冷若冰霜,有時候,冷若冰霜的方愛受不了孫茯苓的心高氣傲。總之,他們都認爲自己的世界應該受到對方多一點的溫存和俯就。
很不巧,這時候他們遇到了一個風流倜儻不遜色於孫茯苓的男子,薛湖。薛湖愛慕方愛,完全無視她身邊男人的存在,大膽而熱烈地追求她。方愛一貫地冷淡,卻並不對他厲色冷語。漸漸地,他討到了她的歡心。她對他笑,對他撒嬌,彈琴給他聽……孫茯苓急了、氣了、怒了。
終於有一次,薛湖志得意滿地告訴他,方愛有了身孕。孫茯苓這下是怒極!怒不可遏,怒火中燒。他並不是
絲毫沒有想到她懷的是他的孩子,但看到薛湖得意的表情,以及方愛平靜的態度,他就已經確定,方愛已經是薛湖的人,懷了薛湖的孩子!
他簡直痛不欲生。於是拂袖而去。
“你真的要走?你走了,就別再回來。”然後,方愛不再說什麼,只漠漠地彈着琴,好像是在祝他一路順風。
孫茯苓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茯苓村,一年多以來不曾離開村子一步。有時候,他會哀哀地想,那女人已經生下孩子了吧,他們過着怎樣的生活……她會比和他在一起時更快樂?他也努力不讓自己想她,不讓自己記恨,不讓自己關心——他是舉世無雙的神醫孫茯苓,愛醫擅醫,爲世人尊敬和崇拜,怎會因爲一個女人失了拿得起放得下的氣度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襟?
豈知刻意要達成的境界,事實上你常會離它越來越遠,甚至和它背道而馳。
徐荷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恨屋及烏。這就是你對我也不客氣的原因吧?”
“這個孩子,長得真像她……我只想知道,爲什麼他的名字叫‘白花’,爲什麼會姓白?爲什麼你帶着他,而不是方愛或者那個姓薛的?”
徐荷書道:“我與方愛,也不過是一面之緣。她現在應該在大河盟中,做了何大夢的妾。方愛的祖父告訴我這孩子姓白,至於爲什麼,我也不得而知。老人家已經去世,我是臨終受託,五個月後,應該就可以把白花還給方愛了。”
孫茯苓聲音冷峻地自言自語:“她,畢竟還是被何大夢迫嫁了……那麼薛湖呢,爲什麼不救她?”
但徐荷書有自己的懷疑:“你真的認爲方愛是用情不專的人嗎?”
“事實如此,不在我怎麼認爲。”
“可是,我卻認爲她不是這樣的人。”徐荷書只是憑着感覺,至於理由她是說不出來的,“可是,你真的能夠對她忘懷嗎,你還是很關心她現在的處境對不對?”
“哼,我忘不了、很關心又如何,她現在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雖然被迫順從了,但一定會與何大夢作對。其實,我很擔心五個月後她能否獲得自由身,與我見面。”
“自由身……”孫茯苓好似出了神,“那又與我何干,不應該是薛湖去解救他的女人嗎。”
“咳,你真是入了魔障,如果白花真是那薛湖的孩子,爲什麼方愛沒有讓他姓薛呢。而且,薛湖也不知去向,他會毫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嗎?”
“哼,薛湖也許是懼怕大河盟的勢力,自己保命要緊逃之夭夭了。”
徐荷書於是不知再該說什麼。在她現在看來,這個孫茯苓與方愛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對,鬧到今天這步田地,其中款曲,當局者恐怕已迷,外人更是難以瞭然。
這孫茯苓,今日來來去去,不過是想知道白花的來歷。想知道卻又拋不下面子追問。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實在是莫名其妙地就會很累很傷。再加上方愛自己也很奇怪——孩子居然姓白——他們兩人長久相處,恐怕既無法默契,也無法理論。
孫茯苓因愛而生的忌諱,也折磨了他自己。由此,徐荷書想到她自己——帶着白花這麼個小孩子,顛簸了千百里,只是爲了要回自己離開了十多年的荊州老家一趟,且並無要緊事?父親一養好了病,他們全家就會一起回荊州,她何必今次非要到達?在本縣的時候,她爲何要執意離開——不是因爲要去荊州,而是因爲她要離開那個有謝未與苑桃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