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因爲考慮到厲寧性格敏感,臉皮薄,便不打算當面問他李有理越獄一事,他要觀察、判斷。謝未卻不這麼想,他受不了與自己無數次一起涉險排難的兄弟有這種原則上的錯誤,他要問個明白。可王素囑咐說:“尚未造成什麼後果,尚未發覺他又有什麼異動,何必追究於他?這些天來,我看他臉上常有愧色與隱憂,裝糊塗的時候,臉都會紅。也許,他已知錯,就給他一個自新的機會吧。”
王素的用心之仁善、思慮之周全,是謝未一向欽佩的,雖然有時候他總覺得很多事用“仁”並不能解決,但王素確實用“仁”解決了很多事。現在,王素想用“仁”來“解決”他。
“小謝啊,你可知我王素年齡多少?”
謝未一愣,大人怎麼問起這問題來了:“大概……三十五?”
王素笑道:“三十六,我比你大九歲。當年我雖被世人認定‘高才’,但科舉成績並不如意,我也未以爲意……你可看得出來,十年前我王素也是個風流才子?”
謝未禁不住笑了:“當時卑職雖然年少,但也聽聞過本縣才子王素的美名。大人當年若非現在這樣瘦削,必定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俊才非凡世所罕有。”他像是拍馬屁一般地不吝讚美起來。
王素精瘦的面孔神采奕奕:“當年,我也曾流連煙花巷,受過許多女子的傾慕,其中有一人,我以爲我會贖她出去,然後娶她爲妻。可惜,等到我金榜題名時,她已被迫做了一個高官的小妾。縱然後來我與念兒的母親恩愛有加,也總忘不了是我辜負了她……可是我啊,窮得讓念兒的母親幾年來操勞過度,芳華之年就舍我們父女而去……”
謝未半晌方道:“大人,您說這些,意思是……”
“珍惜眼前人。”
謝未只想到自己沒有更好地照顧母親,令母親意外去世。
“苑桃這孩子既然已是你的妻子,你們就當相親相愛,過好日子。你不必總是要求值班,不忙時就回家吧!說這些話,我沒有當自己是你的上司或者長輩,說起來,我們不過相差九歲,算是平輩——朋友。朋友的肺腑之言,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
謝未既感動且悻悻地點點頭:“我記下了。”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於是又道:“大人,近期有什麼遠差,請派遣卑職執行。”
“你這……”王素氣結,“你這油鹽不進的無知小子!”謝未笑着退了出去。
天,又下起了雨。
——天啊,你怎麼又下雨!張長長懊喪地望着灰白的天空。他不是討厭下雨,只是想到荷書姑娘現在必定還在行路,豈不是又要淋雨?她一個人,誰保護她,誰照顧她?遇見了壞人怎麼辦,生病了怎麼辦?……跌倒了怎麼辦?他是如此虔誠而專注地想念、擔憂着徐荷書,在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她、不再提起她的時候。費施不再罵他,望着雨幕直嘆氣:“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傻到姥姥家……”趙小會人高馬大望得遠,見謝未奔向了雨地裡。
——下雨了……娘,你有傘嗎?謝未來到了母親的墳前,看雨水打在墳墓上,浸入泥土裡。以前每回下雨,母親都要先收拾曬在外面的衣服,給兔籠子蓋上一層雨氈,現在,誰來給母親遮風擋雨?……母親已不需要遮風
擋雨,因爲她已永遠地沒有了知覺。謝未閉上了眼睛不能再多想,再想須斷腸。
頭頂忽然多了一把傘。是桃桃來找他了。“小未哥,回家吧……”
爲了這聲“回家吧”,謝未幾乎淚水奪眶而出。他第一次在桃桃面前心情溫暖而平靜地伸出手,牽了她的手,一同慢慢地走回家去。就像小時候,又不太像小時候。桃桃忽然唱起了一首歌,小時候謝未帶着她玩,小夥伴們常唱的一首歌:“吹啊吹啊吹大風,下啊下啊下大雨,小小花兒開了紅,小小鞋兒裂了縫……”
到了家,她找衣服給他換,也幫他換。謝未不怕赤着上身與她相對,她卻害羞地臉紅了。他於是趕緊穿上衣服。她卻已從後面抱住了他,並蹭到他懷裡去,柔弱地貼着他的胸膛。謝未張口訥訥地道:“我是從衙門溜出來的,現在應該回去了。”於是推開她,奪門而出。
他開始真的怕了。雖然他仍然接受不了苑桃成爲他的女人,但她畢竟是個美麗且溫柔的女人,而且還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他怕自己會做出預想不到的事情來。在家睡覺的每一個夜晚,他都是睡在母親生前睡的房間,雖說他並不信人死後有鬼魂,但真的很希望母親的魂魄託夢給他,這也順便做了幌子。苑桃於是表示很理解,沒有多說什麼。時間過去了很久,她仍然有耐心。
好在王素大人真的有了遠差,遠到京城的差——雖然這趟差事只是祝壽這麼簡單。八月初是吏部楊尚書的六十大壽。王素一向對官場上基於利益的人情關係嗤之以鼻,但對於這位楊尚書,他卻是由衷的敬重,滿朝裡的官員,除了自己的恩師徐珏以外,他就只崇敬這位潔身自好、穩坐浪頭的楊尚書。他自己能夠在原籍本縣做官,也是這位尚書親筆定奪的。素聞楊尚書不愛財不愛權,就只愛唐朝大詩人王摩詰的字畫。恰好,王素就有一幅王摩詰的畫作真跡。
若問窮得叮噹響的王縣令如何會有這樣一件價值不菲的珍品,那還要歸結於他的“仁”。有一年冬天,一個滿身是瘡、性命垂危的乞丐流落到本縣衙門附近。王素見了不忍,命人給他飯吃給他衣穿,還請了一個大夫給他診病。幾天之後,乞丐身體好得差不多了,得知是王素大人發的慈悲,便要求見。王素事務繁忙,本不想見他,但乞丐執意謝恩,王素只得耐着性子準備聽他說感謝的話。
誰知乞丐卻說:“小人隨身只有一幅名畫,名畫雖然值錢,卻沒人識貨,沒人相信,以爲一個臭乞丐怎麼可能有真的名畫,不過是分文不值的贗品,想騙騙人換點兒銀子。小人行乞不要緊,賣不出去畫也不要緊了,要緊的是有人相信小人這幅畫是真正的珍品。大人,可否容小人展示?”
王素來了興趣。他耐心地鑑賞了乞丐的這幅畫,結果斷定這幅“春山靜夜圖”確爲唐朝王摩詰的手筆。乞丐感激涕零,竟要將這幅畫送與王素,以報知遇之恩。
王素又驚奇又好笑:“你不報救命之恩,倒要報什麼知遇之恩,本官不過是看此畫爲真,算什麼‘知遇’呢?”
乞丐道:“對小人來說,便是知遇之恩。人心不古,憐憫小人者本已罕有,有眼力、信小人者,大人是第一個!”
其實王素很想知道這畫從何而來,但見乞丐一臉的感激、真誠與悲憤,氣度不似常
人,便收口不問。乞丐要送畫,王素不肯收。乞丐頓時悲鳴起來,王素只好收下。
這一樁奇事,令王素明白待人以仁、誠絕不是隨隨便便的一件事,也令他明白,人不可貌相絕不是一句空話。那幅春山靜夜圖,他一直收藏着,從未示與任何人。如今,正好借花獻佛,他要捕頭謝未去送這份壽禮,一是鄭重之意,二是爲穩妥起見。
他把這畫的來歷告訴了謝未,並修書一封,稟明楊尚書。謝未笑了笑,表示一定將此畫完好無損地送到尚書府。——若是一般官員,必定不會在信中書寫實情,而是會寫“下官遍訪名家,幾罄餉囊,才得摩詰真跡,特此敬獻於大人足下,以博閒覽”云云。送禮與送禮雖一樣,然動機不同,是以王素送禮能夠光明正大、心中無愧。
除此之外,王素還寫了一封信給恩師徐珏,要謝未轉交,內容大致爲:問候恩師玉體,簡單彙報工作,講述徐大小姐在本縣時的狀況。
徐荷書尚不知自己在某人的書信裡是“巾幗風采,不讓鬚眉”,也不知某人將要去京城將要面見她的父親。她只知道自己快瘋了。
她帶着白花,晝行夜息,雖然累一點,但自有一種彼此陪伴的快樂。白花如白花般純潔無邪地笑起來,粉嫩的小嘴張開來大笑着,發出啊啊的聲音,牙齒剛剛冒出幾個,粉紅的牙牀一覽無餘,可愛得不成樣子!就算是花銷多了一些,她不得不把劍穗上絡的翡翠典當了,也很歡欣。唯一的煩惱是,人言。
美貌的女子獨行本來就是惹人注目的事,再帶着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簡直走到哪裡都躲不開人好奇的目光。而且,這個牙牙學語的嬰兒叫她——媽媽。真是要命了,白花也許說的只是她那匹名叫十年的馬:“馬,馬……”也許只是單純地發出一種聲音“嗎……嗎”,但因爲這個孩子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所以在任何人聽來,那都是“媽媽”,徐荷書是白花的媽媽……
於是她教他:“叫‘姨姨’,叫‘姨姨’!”白花很快就學會了叫“姨姨”,但仍忘不了時不時來一聲“媽媽”。徐荷書無奈地放棄了。
她想起白花的媽媽方愛,那被迫嫁到大河盟做妾的彈琴女子。她現在怎麼樣,其實不會武功,只諳施毒和彈琴,她憑什麼來保護自己,報復何大夢和大河盟呢?她尚不知道祖父已經去世了吧……她尚不知道她的兒子現在在這位“知音”身邊吧?
如果說方愛有報仇的資本,那麼這資本便是無與倫比的美貌和氣質,出神入化的施毒手段,以及外人難以估量防備的智慧。還有呢?便是仇恨的意志吧……
但她能全身而退嗎?
對於這位僅有一面之緣但似有千絲萬縷聯繫的女子,徐荷書能做的唯有照顧好她的孩子,在這五個月裡。
當白花在她懷裡或背上睡着的時候,那麼安靜,那麼乖巧,她就心想,如果這真是個沒了父母的孩子,那麼她做他的媽媽又有什麼不好。十年累了的時候,她就放它慢慢地走。這樣慢慢走着,她覺得可以永遠這樣走下去,只有她和白花,直到路的盡頭。
路是沒有盡頭的。路可能斷,可能堵,卻不會有盡頭。而荊州不遠了,她卻走錯了路,本應向西南,她卻一直向南,所以,接下來她應該西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