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先生們的道理

冉阿玉在牀上躺了一天一夜,期間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在夢中少年被一羣滿臉是血的鬼物追趕,他們嚎叫着說肚子很餓要吃他的肉,冉阿玉嚇得要死只能拼命的往前跑。他記得自己在墳地裡兜圈子,然後有隻鬼物伸出猩紅的舌頭向少年飛來,那舌頭就如同黑白無常的舌頭一樣極長、還能彎曲,冉阿玉本能的往前一跳,接下來畫面一轉,他發現自己正從懸崖的高處掉落。那是一個沒有底的黑暗深淵,少年掉了很久......

他從夢中驚醒,已是滿頭大汗。

牀邊的木櫃上居然擺了一大碗米飯,一碗烏魚湯、半隻燒雞,少年確實是餓壞了嚥了咽口水,他拖着痠痛的身子坐了起來,然後端起飯碗拿起竹筷往嘴巴里填東西。

“這是他做的?”一頓海胡吃海喝後冉阿玉纔開始思考問題,“這王八蛋會這麼好心?還有、他哪來的錢買這些好吃的呢?”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褲子上的口袋,然後少年悲哀的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程瘸子!誰讓你動老子銀子的?”屋內傳出一聲尖叫。

正在院子裡劈柴的漢子只是讓斧頭在空中頓了頓,然後便飛快劈下,地上的木頭一分爲二。

“你他孃的要花老子錢至少得打聲招呼吧?”

少年走到了院子裡,突然看到程瘸子旁邊的柴堆上放着一壺酒——一壺好酒。

“屈家酒肆的十年釀,闊!你程大官人倒是闊氣得很,”冉阿玉滿臉漲紅雙手捏成拳頭,“你可知道,這錠銀子是老子拿命換來的——錢還有多少?把剩下的還我。”

“知道,”程瘸子將斧頭丟在地上拿起酒壺就開始喝,“不就是被打了一頓嗎?那也是你他孃的技不如人。”漢子滿不在乎一把抹去嘴角的酒液。

“把錢還給老子!這錢有一半還是泥鰍的。”少年尖聲叫道。

“急什麼?”漢子吼了回去,“那小子那份老子早就給他了,人家可比你客氣多了,一口一個多謝大叔,哪像你個兔崽子,像個討債鬼似的——你過來!”

“幹嘛?”冉阿玉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

“過來、和你商量點事,你身上有傷老子不揍你。”

聽到此話的時候,少年才小心翼翼的走到漢子的身邊找了根木塊坐下。

“拿去,”程瘸子從懷中掏出那塊玉佩遞給冉阿玉,“以後這玉佩絕不能隨意示人,既然覺得這是你孃親留給你最珍貴的東西,那麼就得好好保管,當然也得有能力保管才行。”

冉阿玉注意力全在那塊玉佩上,並未發現醜陋漢子提到‘你孃親’三字時,眼神中露出的一抹憂傷。

“我會小心保管的,”冉阿玉飛快的將玉佩藏入自己懷中然後雙手一攤,“錢呢?”他問。

“呵呵!”程瘸子乾笑了兩聲,然後立馬語重心長的道:“這正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冉阿玉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該學點東西了,我和霍先生商量過他教文我授武,只有學好了本事以後才能走到哪裡都不怕,你意下如何?”

“這很好我同意。”冉阿玉點頭後又道,“問題是這與老子的錢有什麼關係?”

“你少給老子充老子!”程瘸子立馬翻臉道:“拜師學藝不需要交學費的麼?你以爲你吃的魚、雞、肉、這壺酒不要錢的?老子告訴你,在你個兔崽子呼呼大睡的時候,霍先生來看望了你。先生到家裡來不買點好酒好菜招待他?你要讀書不需要給人家學費?老子接下來還要嘔心瀝血的教你武功不需要收取辛苦費的麼?將分給泥鰍的錢、買酒菜的錢、你需要交的學費、算下來那錠銀子不多不少剛剛夠。”

聽了程瘸子的話後,少年氣得一下子跳了起來指着他臉罵,“程瘸子你連小孩的錢都坑,你他娘不要臉!恬......恬不知恥!”冉阿玉想起了霍恩華教的這個成語。

“既然答應了,”醜陋漢子確實有點恬不知恥的用小指頭挖了挖耳洞,“從明天起,你個兔崽子逢單學文、逢雙習武、活兒也照幹,不然老子打斷你狗腿。”

言罷、程瘸子抱着那壺屈家十年釀頭也不回的往屋子裡走去,而冉阿玉就如同泄氣的皮球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能有什麼辦法呢?”少年想,“這裡終歸是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瘸子雖然惡劣,但有時候也還算是個人。我總不能跑出去當條流浪狗吧?萬一又遇到李二那種潑皮,不、萬一遇到姓熊的那種行走江湖的,一掌下來老子的小命也得玩玩兒,哎!還是先學好本事吧!”

五月的某一天,當冉阿玉再次見到霍恩華時,就回答了當初留在自己腦中的那個‘人什麼要聽更多、看更多、感受更多’的問題。他的答案來源於那次巷弄中的打鬥。

“我們之所以要聽更多、看更多、學更多以及感受更多,就如霍先生所言要提高自己的識,只有認識更多才會對事物有更明確的判斷,而有了更好的判斷才能避免自己少犯錯誤。”少年將那次自己在巷弄所看到的、所感受的東西原原本本的說給了自己的先生聽,“要是李二對自己有個正確的認識他便不會成爲潑皮流氓了吧?他也不會在巷弄裡準備搶我銀子,他也就不會死在那裡;要是那個來自青牛山姓熊的人,如果能夠正確的判斷李二錯誤的大小,也不至於一掌就把人家給打死了吧?”

“嗯!你說對了一部分,”霍恩華微笑着點頭肯定道,“提高識可以從書本上獲得;可以從前輩的教誨中獲得;可以行萬里路看山水、看不同的人和事從感悟中獲得,這些都能成爲我們心中的一面鏡子,它能告訴我們自己該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什麼是美、醜、善、惡、我們會有一套自己的是非觀、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但、阿玉先前講的李二如果正確的認識了自己便不會成爲潑皮流氓;青牛觀的熊世亮能判斷李二錯誤大小就不會暴起殺人那也未必。”

“爲什麼呢?霍先生。”十歲少年仰起腦袋望着自家先生。

“哎!知善易爲善難,知惡易不爲惡難。”中年儒士撫須而嘆,“懂得道理之人何其多也,然懂得道理而依理行事的人卻又寥寥無幾。李二難道就不知搶劫他人財物是錯誤的、是惡行麼?青牛觀的那個門人難道就不能辨別李二錯誤的大小麼?連你這十歲孩子也知道這些行爲是不對的,他們又怎會不知?那既然知道是錯的爲何還要犯錯呢?皆因他們只以自己心中喜惡行事罷了。”

“喜惡行事?”

“所謂喜惡行事,就是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不想做什麼便不做什麼。例如李二想得到你的錢財便要來搶;青牛派的那個門人想暴起殺人便要殺人;你冉阿玉想讀書便讀不想讀書便不讀,完全不理會做了這些事的後果會怎樣,這就是依照自己的喜惡行事。”

“如果人人依照自己的喜惡行事,天下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了。”冉阿玉說道。

“嗯!顯然人不能單憑自己的喜惡行事,所以纔會有聖賢文章教我們該如何立身處世;江湖纔會有一定的規矩;國家纔會有律法;天地之間纔會有法則,限定我們什麼能幹什麼又不能幹。”霍恩華輕輕拍了拍冉阿玉的肩膀,“阿玉年紀尚小,能想到這些道理已經是難能可貴了,若要提高識便要讀很多書、走很多路、擁有很多經歷,需知世間道理何其多也,需登高撥雲方能見得真知——來這是答應過要借給你看的小人書。”

中年儒士從自己的袖袋中取出了一本小人書遞給了少年,冉阿玉當然還是收下了,但不知爲何從那天起,他突然很想看看霍先生學塾桌案上,那些沒有圖滿篇都是字的書籍了。

某個烈陽懸空的上午,在院子裡練習站樁的冉阿玉問了程瘸子一個問題。

“喂!殺豬的、你說咱們習武爲了什麼?”冉阿玉問。

“吾輩習武皆爲強身健體。”

程瘸子斜躺屋檐下的竹椅上懶洋洋的回答,漢子將蒲扇扇得呼呼作響。

“切!”扎着馬步的冉阿玉將平放肋部的右拳往前直擊,“老子信你個鬼——哈!”少年喊了一聲。

“怎麼?”醜陋漢子坐起身子挑起一邊眉毛望着滿頭大汗的冉阿玉,“你他娘莫非還想爭強好勝打架鬥毆?”

“不然呢?學武不就是爲了打架能厲害點麼——哈!”他右拳收回左拳又出。

“喲呵!這是練了幾天三腳貓的功夫說話變硬氣了麼?”程瘸子揹着身子悄悄的從竹椅後面抽出一根拇指般大小的荊條,他右足發力在地上重重一踱,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瞬間就來到冉阿玉的面前,“舉臂隔檔!”漢子大喝。

冉阿玉剛將手臂舉過頭頂,程瘸子鐵錘般的拳頭就猛地砸在少年的手前臂上,強大的壓力讓冉阿玉整個人瞬間就跪在地上,手臂處傳來的劇痛讓他輕哼了一聲。

“雙臂護胸!”程瘸子再次喝道。

少年根本來不及多想,只能咬緊牙關將雙手交叉疊放在胸前隔檔,然後程瘸子一腳就踹在他的手臂上,冉阿玉彷彿被一輛馬車般撞擊,飛出去一丈有餘。

“就你這還叫‘馬步樁’依老子看乾脆叫驢子樁好了。”他左手負後,緩緩走到冉阿玉身邊俯身看着地上的少年大吼:“告訴我打人之前首先要學會什麼?”

“捱打!”少年揉着手臂大聲吼道。

“很好!”醜陋漢子嗤笑了一聲,“那嚐嚐這個。”他舉起手中的荊條對着冉阿玉的身子噼裡啪啦就是一頓暴抽。

小院裡頓時塵土飛揚哀嚎聲四起,直到半柱香過後才平靜下來。

“就你這樣子還想打架?”程瘸子丟掉手中的荊條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老子告訴你,像我們這樣的三腳貓功夫就只能強身健體,做人謙遜點小子,不然放在書本上的故事中,你他孃的活不過三章。”

蜷縮在土牆根的冉阿玉委屈的點了點頭,少年臉上有汗水和淚水的交織,身上又是泥土和抽傷覆蓋,他渾身上下都在痛。

“如果剛纔老子用的是刀,你已經被砍成好幾十塊了。”醜陋漢子繼續說,“所謂打人之前要學會捱打——不錯老子是說過這話——但前提條件是你要有強橫的身體受得住對方的拳頭,在以拳換拳的時候可以這樣,但如果對方的拳頭太強、對方手中拿的是刀劍,那你想的應該是如何隔檔和閃避,老子問你、倘若擋也擋不住、避又避不了怎麼辦?”

“怎麼辦?”冉阿玉痛苦的撓着腦門兒重複着。

“你他娘簡直比圈裡的豬還蠢,打不過就跑啊!不然老子讓你天天綁着沙袋跑來跑去幹嘛?不是爲了跑餓了當飯桶,是要讓你小子在以後遇到危險的時候能跑快點。”

“唔!知道了。”此刻受了皮肉之苦的冉阿玉如同一個乖寶寶。

“你還別覺得委屈,”程瘸子開始往屋檐下一瘸一拐的走去,“老子這身所謂的本事,在那些大門派的眼中根本就不入流,我們所謂的出拳要快、準、恨,也許在橫行江湖的豪客看來,就如同兩隻螞蟻打架般可笑,所以打不過就跑沒什麼好丟人的。”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傷心往事頓了頓,瘸子仰天眯眼看着高懸的烈陽長呼了口氣。

“冉阿玉你記好了,”醜陋漢子用平和的聲音說:“就算有一天你學會了一身的本領,也絕不能逞強好勝,學武的目的只是讓你能有力量保護自己和保護自己的所愛——僅此而已。”

這個時候的冉阿玉已經站了起來,少年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微微點頭。

然後接下來的半年時間裡,冉阿玉果然就在天天學本事。少年從雞鳴時分就得起牀,然後一直習武、讀書、幹活、吃飯、打理個人衛生、睡覺,忙得連最喜歡看的小人兒書也沒時間翻了。

當初冬再次降臨人間的時候冉阿玉也大了一歲,他比剛到青牛鎮的時候要高了一些,壯了一些,當然、少年懂得的東西也比以前要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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