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各堂主和他們的手下走後,顧家莊便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留下來的區區幾人沒法讓它變得熱鬧,況且一個放着這麼多靈位的老宅也只需要安靜。
六人再次祭拜了顧家的先祖便離開了祠堂,他們過穿堂、踩着內院的青石板、在影壁處轉了個彎,這才跨入一處老邁的耳房——這是老嫗和老者前來打理屋子暫時居住的地方。
屋子雖老舊但十分乾淨,沒有奢華的傢俱擺設,只有掉了漆的桌椅。四壁無物,房樑高掛,在這屋子裡說話會有迴音。天色尚早,但老者已準備好蠟燭,將原本有點幽閉的耳房堂屋照得敞亮。
桌上擺了好幾道菜,雞、鴨、魚、肉、配備兩三盤蔬菜加一壺米酒。這是農家人逢事請客的日常宴席由老者所做。
衆人依次坐下,風娘當然是座上首,冉阿玉、顧婉兒居左右;刀片坐在冉阿玉身側;秦大姐又坐在顧婉兒身側;最後老嫗老者座在靠門的位置。並沒有過多的講究和繁文縟節,如此安排皆因兩名老人在這裡看護打掃了一輩子,算得上是顧家莊的半個主人,他們希望給予恩人和客人足夠的尊重。
大夥一一見禮,各吃酒一杯。這時候冉阿玉才知道,原來老嫗、老者其實十分和藹,並不是自己第一次到顧家莊見到的那副冷冰冰的樣子,老者姓陳字培安,老嫗是他的結髮妻子名字不行詳自稱範氏,陳培安的祖上是顧懷明年輕時候的伴讀書童,跟着顧懷明一起吃苦和大富大貴,然後再到門庭衰落。顧懷明拿他當親兄弟般對待,那時的顧家算得上鐘鳴鼎食之家是敘柳二州的大戶,陳家人雖爲顧家的長短工和下人,但顧家爲富仁義從不責罰打罵待他們極好,因此陳家歷代都記顧懷明的恩情,如此纔有了雖然顧家莊衰敗了這麼久,早已人去樓空,但陳培安依然和自己的妻子幫着照看這棟老宅。
“老朽和拙荊敬公子爺一杯”陳培安拉扯着範氏站起身來,“當日在這裡冒犯公子爺實屬無奈現今向你告罪。”
“何罪之有?” 冉阿玉立馬起身舉杯笑道:“咱們可以算是不打不相識。”
“好一個不打不相識,”秦大姐也立馬舉杯,“奴家也和公子爺吃酒一杯,望公子爺原諒我那日的輕薄。”
“無妨、無妨。”冉阿玉和他們一飲而盡。
從交談中得知,秦大姐其實是西鳴城龍頭鎮人士。十九歲便嫁到了這邊,他的相公姓金、是位有功名在身的俏郎君,擔任着敘州城知州大人的師爺,而且她嫁的這金家也家境殷實,有良田百畝桑榆千株,又有佃戶下人若干,這樣的富貴人家自然衣食無憂。
秦大姐原本可以相夫教子侍奉公婆,過着她平靜而輕奢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長,他的相公在協助知州審判一樁案件的時候,得罪了不該的罪的人,於是遭到了極端報復——全家老幼被屠了個滿門,宅子被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
省親回家的秦大姐雖逃過一劫,可面對着死去的相公、兒女、公婆和殘垣斷壁,她又如何能獨活下去?只不過她一心想要找到仇人爲家人報仇,於是帶上所剩不多的錢財去敘州城找知州老爺鳴冤,求他查出兇手爲家人報仇。哪曉得那知州根本不理她,還以咆哮公堂之罪打了她一頓將其轟出了衙門。
秦大姐拖着一身的傷走投無路,只得尋了一處河邊跳河自盡,所幸被風娘所救。風娘見她可憐幫助調查出了兇手並將其制服,秦大姐親自提着菜刀砍下了惡人們的頭顱,總共落地的頭顱大概是二十七顆,死者是敘州城的地主和山匪。這是一宗更大的命案,只是礙於風孃的勢力,那敘州城的知州老爺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秦大姐既大仇以報便向風娘磕頭,緊接着便要自盡去見自己的相公和女兒,風娘叫她一定要活下去,於是又出錢給她開了‘只一家’客棧,交給了秦大姐一個必須要活人才能做的任務:將客棧當作聯絡各地義士和英雄的場所。
從此以後秦大姐性情大變,明面上成爲這條官道上遠近聞名的風騷老闆娘,暗地裡爲風娘聯絡各地義士、與顧家莊的老者老嫗聯手開黑店,專殺那些爲富不仁的財主、土匪和惡人。
“奴家感謝姑姑的再生之恩,”今天的秦大姐穿着素雅舉止得體,她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對風娘道。
風娘微微含笑同她吃酒一杯。
“婉兒敬姑姑一杯。”顧婉兒起身道:“如果沒有姑姑的話......婉兒還不知道在哪個火坑裡掙扎呢!”
“小姐這話說得極是,”老嫗道:“姑姑是顧家的恩人,咱們沒齒難忘——來老頭子,我們一起敬姑姑。”
於是風娘起身含笑又與他們吃酒一杯。
“婉兒別光顧着吃酒,你得向公子爺說下自己的身世了。”風娘將酒杯輕輕放下柔聲說道。
“哎!”刀片嘆了口氣,“只有我刀片孤苦伶仃沒人疼,算了老子多吃幾口菜壓壓悲傷。”
風娘白了少年一眼嗔道:“你刀堂主年紀雖小,內心戲可足得很啦!”
聽了風娘此番話,這個肌膚黝黑滿臉精明的少年郎哈哈直笑。
“婉兒原本是住在潼南縣一個叫王家橋的地方,村子裡很多人都姓王只有我們一家姓顧。由於爺爺奶奶去世得早,爹便了少管教染上了賭癮,家裡能被他敗了個精光,一家人吃不飽穿不暖,娘受不了這種日子就偷偷離開了我們。那時候我只有十來歲,爲了活下去就幫鄰居幹活,這樣他們就會給我們一頓飯吃。可是爹不喜歡幹活老往城裡跑,有時候他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裡會打我一頓;有時候他輸了回家還是會打我一頓......”
說起了不幸的童年,顧婉兒的眼淚終於漫出了眼眶跟着臉頰流。
“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半年,直到有一天他一瘸一拐的回到家,腦袋被打了個洞,臉上、身上到處都是淤傷。他從一個箱子裡拿出一張布卷交給我,說我們祖上是非常有錢的大戶人家,先祖叫顧懷明,在這一帶接濟過不少的人,爹說他對不起我,要我趕快跑,拿着這張布捲去找欠我們顧家的人還債。可是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且也從未聽說過我的祖先是誰,我茫然的看着他......他推了我一把......我......”
這個嬌柔的姑娘彷彿在往自己胸口上捅刀子她幾乎說不下去,風娘遞給了她一張絹帕給以擦淚。
“我真的好恨他!”她一邊擦淚一邊哽咽,“是他逼走了娘,現在又攆我走。可是我剛到門口的時候,就見到一羣穿得很好的人來到家裡——一個女的和五個男的——那女的看了我一眼說樣兒很好,便叫人捉住我,爹便開始破口大罵說什麼騙子之內的,還抱着木棒跑上來卻被一個人踢翻在地。這件事驚動了鄰居,他們也拿着鋤頭、掃帚、圍在我家企圖救下我。但、那又有什麼用呢?那個滿身都是脂粉味的女人說:‘鄉親們別誤會,這丫頭已經是我們春潤樓的人了,她的老子顧老大以五兩銀子賣給我的’她還當衆拿出了字據說:‘這事兒白紙黑字,咱們去公堂都說得通,你們想救這丫頭可以,誰給我五兩銀子就成。’而我們那個村都是貧苦人家,誰又能拿出五兩銀子呢?於是我便被帶到了春潤樓。”
“世間竟真有賣自己女兒的父親,有倒是虎毒不食子,這人真是禽獸不如。”想到這裡冉阿玉捏緊了拳頭。
“我在春潤樓一呆就是兩三年,”顧婉兒嘆了口氣,“由於年紀太小是無法接待客人,媽媽就叫我幹雜活兒:打水、洗衣服、端盤洗碗,空閒的時候就要學習詩詞歌賦和琴棋書畫;要觀察姐姐們如何同客人們交談,過後媽媽會拿着荊條問,倘若答不上來就要捱餓吃打。有一天我給姐姐們端酒去被客人看中,那人就指定讓我作陪,媽媽說‘大爺叫婉兒唱曲兒跳舞可以,但她還太小不能行房事’的確我那時候只有十二歲怎麼能......但那人隨手就給了媽媽一錠金子,於是媽媽便沒說什麼同意了。
“顧姑娘小小年紀不該吃這樣的苦的。”冉阿玉將拳頭摁在桌上。
“還好有姑姑不然......”
“當時的我正坐在另一間屋子裡與人談事,”風娘伸出一隻手捏着顧婉兒的手給以安慰,“聽見隔壁房間出現了哭喊聲和盤子跌落的聲音,於是我們便到隔壁一看,這丫頭已經被一個大漢死死的按在了牀上了。”
“那天姑姑是位好看的公子,”她抿着嘴瞄了一眼冉阿玉,“簡直和公子一樣好看。”
“哦!”刀片一拍腦門兒做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我老闆這麼好看啊?”
“吃你的菜。”
風娘從桌下踢了這小子一腳,然後同老者、老嫗相互看了看哈哈一笑。
“然後姑姑身邊的人一拳就將那人捶個半死,這事驚動了媽媽,她帶着一堆人跑上樓來,那些人提着棍棒惡狠狠的。姑姑看都懶得看她們一眼,也隨手摸出了一錠比先前那個人大得多的金元寶。‘人我帶走錢給你們,你們不答應也得答應。’那些人立馬變得點頭哈腰,於是我就被姑姑帶到了繡莊,之後姑姑從布捲上得知我的身世,然後帶我前來查察看,婉兒果然是顧懷明的後人。”
“的確、”老者嘆道:“若不是姑姑,我們夫妻二人在有生之年絕見不到小姐。”
風娘笑着擺了擺手道:“就像我與阿玉能團聚固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咱們要將事情辦好,了顧先生的夙願還顧家一個公道。因爲這一帶不少人確實受了顧家的恩德,加之江湖上的好漢也佩服於顧先生的大義,而婉兒作爲顧家的唯一後人是有機會讓人家報答的。但絕非是你爹曾經說的那樣——那樣不對!我們應該利用這種凝聚力爲這個世道這點什麼,至於你的死去的爹和丟下你的娘,婉兒其實可以忘了他們。”
“是!姑姑。”顧婉兒答道。
“至於公子爺,”風娘一掃四周,“他的身世想必你們也略知一二,更多詳細的東西該讓你們知道的時候各位自然會知道,現在好好辦事就行。”
“是!”這是除了冉阿玉所有人的回話。
“刀堂主,”一襲黑袍的女人道:“這次解救齊堂主記得帶上公子爺,但必須要保護好他,倘若公子爺少根汗毛我唯你是問。”
“遵命!”原本吊兒郎當的少年郎起身抱拳道。
夜幕降臨燈影搖曳,舉杯喝酒的冉阿玉若有所思。他如何不知道風娘要顧婉兒當着自己面講身世?她是希望他們結合在一起;她叫刀片帶着自己去救齊堂主又是什麼意思呢?還不是希望自己能建立功勞和威信讓別人服從。
“你安排的很好,”冉阿玉仰頭讓米酒入喉想,“可我就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