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湖面傳回來的聲音深厚綿長,雖只是一聲長嘆,卻如虎嘯山野般令人生畏。
冉阿玉尋聲遙望,只見湖面上有顆米粒般大小的光芒在閃耀,它就如同銀河裡的星辰,然後那光亮緩緩升起,好似螢火蟲般飛躍在空中,最後越來越快就像閃電劃破長空向山上的人飛來。
“歐陽兄!”陶老頭激動的喊了一聲,“是你麼?”
來人重重的踱在地上,冉阿玉透過他手中那顆拳頭大小、宛如皓月的珠子,可見這人身材高大,手臂上帶有兩個赤金護腕。雖然已到古稀之年,但面色紅潤目光如炬,他雪白的頭髮和虯髯圍在大臉盤子上猶如一頭白虎。
“不然呢?”歐陽止雲開始盯着陶老頭看,“太瘦弱了......嘖嘖嘖......西嶽聖手,你媽了個巴子的,簡直見面不如聞名啊呸!”
的確,有西嶽聖手、西絕神丐之稱的陶老頭和歐陽止雲完全是兩個風格,陶老頭即便是在陽停湖中打了個滾將一身污垢洗去,也只有八字眉、酒糟鼻、微紫的薄嘴脣,這副五官最多算得上慈眉善目,他鬍鬚和頭髮亂蓬蓬的,加上矮小的身材看起來就像一個稻草人。
“你不要老是那麼高調,”陶老頭苦口婆心的勸解,“你我四十年未見就不能給句好話麼?”
“嗯!你說得很有道理啊......”歐陽止雲點了點頭,“我東南北聖手不能太過鋒芒畢露,那樣會亮瞎你們的狗眼。怎麼樣?老夫這顆南海的萬年夜明珠亮吧?我這對赤金護腕、我這.......”他一把扯開黃色的布衣,露出閃閃發光的白色胸甲“我這千年的靈蛛寶甲,有錢、嘖嘖!老子確實有錢。”
他陷入一臉的自我陶醉,冉阿玉看到他突然想起了歐陽清盞也是這麼個嘚瑟樣,‘噗’的一聲笑出了聲。
“怎麼?你有異議?”歐陽止雲看了一眼冉阿玉又對陶老頭問道:“這小子是誰?可是況家的後人?”
“這下面宅院的人都死光了哪裡還有後人?”老乞丐道:“他是我徒兒的相好,很不錯的小子。”
“不錯?”歐陽止雲勾着腦袋如同看牲口般圍着冉阿玉轉了一圈兒,“的確不錯,相貌好、嗯!好得很!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哈哈哈哈......”
“決定什麼歐陽前輩。”冉阿玉怯生生的問。
“去金烏城歐陽家入贅啊!當我的孫女婿。”
“啊?”冉阿玉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在抽風。
“啊什麼啊?”歐陽止雲笑道:“給你說小子,歐陽家坐擁金山,你娶了我的孫女一輩子吃穿不愁,而且我的孫女那可是長得很好看的,雖然我沒見到過長大後她。”
“你沒見到過長大後的她,又怎麼確定自己的孫女很好看呢?”陶老頭疑惑道。
“哼!老夫說好看她就好看。”歐陽止雲慪氣道。
“清盞姑娘長得確實很好看,”冉阿玉道:“而且我也知道歐陽家很有錢,但我卻不能娶你的孫女。”
“爲什麼?”歐陽止雲問道。
“因爲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啊!”冉阿回答。
“那你把她忘了娶我孫女不就得了?”
“這......”冉阿玉被噎到了,“真心喜歡怎麼能忘掉?”
“忘不掉啊?”歐陽止雲抓了抓腦袋,“那便宜你了,兩個都娶,只要清盞做大,她做小就行。”
“這怎麼能行?”冉阿玉激動站了起來。
“怎麼不行?”歐陽止雲虎目一瞪,“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等我和他把架打完,然後你就跟我去金烏城,小子我勸你最好老實點兒,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老瘋子你要不要臉?”陶老頭終於看不下去了,“男女喜歡講究你情我願,哪有像你這樣亂點鴛鴦?人家不答應你就要強行相逼,一把歲數了我都替你臊得慌。”
“我不管,”歐陽止雲如同個孩子般嚷道:“憑什麼你的徒兒可以得到他,我的孫女就不可以?”
“歐陽前輩,”冉阿玉平靜而堅定的說道:“首先我是個人,既然是人就有感情,我有選擇喜歡誰的權利,而不是像物品那樣被搶來搶去歸誰所有。其次誠如陶老前輩所說,男女之間的喜歡講究的是你情我願,如果強行安排在一起心裡沒彼此,這樣的婚配是沒有幸福可言的。”
“說得好,”歐陽止雲上前一步,“但在我歐陽止雲的道理中,老夫看中的東西,如果我得不到就毀了他,別人也休想得到。”
他右手變爪輕輕提起,五指之間升起如絲綢般的白色氣旋,然後一寸寸向冉阿玉的腦頂蓋去。
“不可!”
陶老頭見這老瘋子似乎是起了殺心,大喝一聲一掌遞出準備在空中攔下歐陽止雲的‘陰風爪’只是他這一掌遞到半路就被歐陽止雲的另一隻手給阻擋下來。
兩掌相擊,聲似夏日驚雷,勢如濁浪排空,萬斤之力瞬間撞得粉碎只留下塊塊漣漪激起狂風陣陣。
二人均沒有移動分毫,只有鬚髮和衣角在肆意亂飛。不過單獨比拼力量的話,歐陽止山當然更勝一籌,因爲歐陽家的武學原本就是以力量著稱的,在這個世界上誰要和歐陽止雲硬碰硬的話無疑會以卵擊石。
所以他只是用左手以七分力氣抵擋下了陶老頭的全力一掌,而右手手爪依舊在向冉阿玉天靈蓋壓去。
這一刻冉阿玉感受到自己整個身子如同被巨蟒纏住,即便是用盡全力想扭動下脖子都不行。四周的空間被強大的力量凝固,好像一鍋煮沸的糖漿滾燙而粘稠,青年宛如一隻小小的螞蟻在糖漿中深受煎熬,他感受到了分筋錯骨般的疼痛。
頭頂那隻如鷹爪般的大手每向下移動一分,冉阿玉的胸口便沉悶一分,就像有人在不停的給他腦門上加磚塊,試圖要將青年給壓爬、碾碎。小腹那股紫陽真氣開始躁動不安想要與之抗衡,但它來到冉阿玉胸口處便被強大的力量給壓了回去。
如果說歐陽止雲手爪如同一隻翱翔於冉阿玉頭頂的獵鷹的話,那青年丹田中的紫陽真氣就是一條盤踞於洞府中的小蛇,就目前來說它還完全沒法與歐陽止雲的力量相抗衡。
但冉阿玉依然站得筆直,他的渾身的關節在啪啪作響,整個脊椎正承受着自上而下的壓力;由於胸口像要被箍碎一般,冉阿玉呼吸困難臉色變得紅紫,頸動脈漲得有小拇指那般大。
他不能像小人兒書上的男主角那般吼一句‘啊!我命由我不由天!’然後爆發出一股強橫的力量以彰顯主角的強大光環,此刻冉阿玉的真實想法其實是‘阿玉不在了,若雪今後要照顧好自己;爹、娘阿玉很快就能見到你們了’
這時候反而是歐陽止雲率先開口,“你答不答應老夫的要求?” 他問。
冉阿玉一句話都沒說,他只是在極端艱難的情況下,儘量站直身子,然後青年嘴角微微翹起,用那雙朗若星辰的眸子滿是嘲諷的看着歐陽止雲,彷彿在說:“你們這些冠絕武林、所謂的頂尖高手,拼盡全力也壓不垮老子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什麼‘東絕止雲’不過爾爾。”
就是這種眼神,差點讓歐陽止雲真正的下了殺心,不過他的手還是緩緩的從冉阿玉的頭頂移開了。
力量來時如泰山壓頂,力量去時如潮水散退。
“不錯,”歐陽止雲將和陶老頭對掌的左手也收了回來,用手摸着鬍鬚。“這小子除了皮囊好看骨頭也硬,老夫很是喜歡啊!”
少了力量的束縛冉阿玉反而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硬你媽啊!”冉阿玉喘息着罵了一句。
這是冉阿玉在小時候面對程瘸子暴揍後纔會罵出的惡毒話,他很久沒有這樣罵人了,因爲青年覺得自己好歹也算是霍先生的學生,多少也算是讀了幾本書的人,讀書人嘛!自然就得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很明顯歐陽止雲今晚讓冉阿玉破了罵戒。
“哈哈哈哈哈!”這老傢伙被罵得哈哈大笑,“除了人俊、骨頭硬、嘴還臭,絕對他媽是個人才,我的乖孫女,你一定要把他搞到手才行啊!”
“欺負完小朋友,現在該輪到我們了吧?”
陶老頭看他這個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剛纔還真以爲這老不死要殺了冉阿玉,要是那樣他又如何向自己的未來徒兒交代呢?歐陽止雲沒一點好的地方,蠻不講理、愛炫富、瘋瘋癲癲、陰晴不定、粗話連篇,可他就翩翩不耍心機,這點剛好對老乞丐的胃口。
“好!”話音剛落,歐陽止雲一拳就像陶老頭鼻樑骨捶去。
“你爲何不講武德?”老乞丐邊罵邊退滑出去起碼有五六丈。
“講你媽——接招吧!”歐陽止雲哈哈大笑如同惡狗撲食般往陶老頭那邊奔去。
然後兩名年逾古稀的老人便打了起來,冉阿玉坐在地上看着目前還呆在石頭上打鬥的兩人,實在是找不到該如何形容他們招式的詞語,電光火石?雷霆萬鈞?氣拔山河?拜託!幫幫忙,他只能看着兩道殘影疾像鬼一般亂飛,然後‘砰、砰、砰’出現了三聲巨響,在某處石壁上留下三個小碗粗的拳坑後二人便往山下飛去。
然後夜色中偶爾傳出打鬥聲,或在崖下的樹林中,或者在更遠的湖面之上,這種沒有月亮的夜晚天曉得他們是怎麼打的。
我這麼說吧!如果他們是在愛情故事中,這兩名年逾古稀的老人應該坐在自己院子裡曬曬太陽;如果實在武俠故事中,像他們這種以‘絕’字傍身的老人,是要比一般混跡於江湖的年輕人要厲害得多的;如果放在玄幻故事中那可就不得了,飛天遁地、空間炸裂都是家常便飯。
我的意思是說,像他們這種打鬥文字是很難合理描寫的,咱們還不閉上眼睛充分發揮想象力,這裡你覺得他們該怎麼打就怎麼打,而不是去糾結兩位七十歲左右的老人家,怎麼可能還有如此硬朗的身子骨,你應該要允許我們還有成人童話故事。
什麼都看不到,坐在石頭上冉阿玉打了個哈欠,然後不知何時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旭日東昇,隨着崖下一顆大樹的倒塌,巨大聲響將冉阿玉吵醒。
兩人一前一後的飛了回來,陶老頭懷中端着一格蒸籠,歐陽止雲從後面追了上來,抱起手中那根剛從山下折斷的原木對着老乞丐當頭就拍下。
老人懷抱蒸籠根本就騰不出手去隔檔,只能左腳向上一踢腳尖舉過頭頂。只聽‘咔嚓’一聲,那根柱頭般粗的原木就應聲折斷。
“把蒸格打翻了咱們吃什麼?”陶老頭橫眉冷目的盯着歐陽止雲罵道。
“哦!”歐陽止雲只能丟掉手中的原木,“我忘了你抱着東西了嘛!”
冉阿玉再一次因爲驚訝而張大了嘴巴,“書上說人老了就像小孩,還真是這樣。”他想。
那蒸格里裝有十來個包子、一隻燒雞和一壺酒。
然後三人盤腿坐下吃了起來,從二人的聊天中冉阿玉得知,爲什麼陶老頭會說因爲這盤未下完的棋害了不少人的性命。
原來當初二人離開了此地,況二元果然就在金雀島住下。他其實並非只是爲了幫他們守護山上的這副殘棋,更多的是安享金烏城每年都會送來一大筆錢財。因爲這個、原本只是廚子的況二元也修建了漂亮的宅子和娶妻生子,他總是對外宣稱自己和東西二絕是好朋友,並帶領登入島上的人去看山頂上這局未下完的棋。開始江湖上的人並未如何相信,直到後來有人想要霸佔金雀島,況二元分別帶信給金烏城和叫花幫,結果金烏城和叫花幫果然前來幫助退敵。於是江湖上的人才知道況二元實在是背景不小,不管是官府還是當地幫派都開始和他結交。
況二元死後,他的三個兒子長大成人,雖然金烏城不再送來物資,但況家三兄弟依然依據官府和幫派的實力成爲陽停湖上的地頭蛇,縱然是在柳州城也沒幾個人敢惹,他們搶殺當地百姓和過往商人無惡不作。同時江湖上的人又覬覦於金雀島的這局殘棋,認爲既然是東西二絕下過的棋局就多半蘊藏着武功絕學,於是不管明裡還是暗裡都來到金雀島想要一探究竟,況家雖立有石碑警告,可被慾望衝昏了頭腦的人誰又會聽呢?故而時常都有流血事件發生。
況二元死之前,由於歐陽止雲在擔任金烏城的城主,陶老頭已然成爲了叫花幫的幫主,兩人面對如山的事務,根本就抽不開身前來金雀島相聚,況二元死之後,隨着年事已高,歐陽、陶二人先後卸下重擔,但況二元三個兒子的所作所爲被傳入他們的耳朵,二人對發生在金雀島的悲劇有愧於心。雖與他們父親有交情,但況家三兄弟作惡多端,歐陽、陶二人既不能幫他們殺退別人;又不能幫別人除掉他們。所以在這種兩難的處境下,雙方達成了一種不說的默契——況家人沒死絕之前不再踏入金雀島下這盤殘棋。
然後顏一汐幾劍就幫他們破了這種默契。
“任晨風這個徒弟性子挺烈的。”陶老頭一手拿着包子一邊看着巨大棋盤上的巨大棋子喃喃道,“要不是她、可能咱們這輩子都別想下這盤棋了,想不到任晨風進了墳堆我們還要欠他的人情。”
“鬼情!”與陶老頭遙遙對坐的歐陽止雲一拂袖,那磨盤大的棋子就在大石棋盤上移動了三格。“任晨風不是好東西,我想她徒弟也好不到哪裡去。”
“顏一汐挺好的,”冉阿玉不同意了,“當初我和清盞姑娘在南海郡看到她的時候,顏莊主是挺讓人佩服的——哎!這步棋你應該炮二平五的。”
“你見到過歐陽清盞?”歐陽止雲立馬問。
“我們同行了一段路,我和清盞姑娘是好朋友。”
“哦!我懂,很多男女之情都是從朋友開始的。”歐陽止雲一抹鬍鬚若有所思又道:“那麼她長得怎麼樣,什麼性子,你快給我說說。”
冉阿玉懶得和他計較什麼‘男女之情都是從朋友開始的’只是向歐陽止雲說起了自己和歐陽清盞一路上的點點滴滴。有關於他們在青牛山發生的事,歐陽止雲只說一句‘要是我乖孫女當時少了跟頭髮,老夫就讓你展行雲當孤家寡人。’至於那個黑衣蒙面人、歐陽長遷、高大老人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相反歐陽清盞在作弄秦麻子他們的時候,歐陽止雲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她像我,”歐陽止雲滿臉欣慰,“除了我乖孫女以外,歐陽家的人都是一羣豬腦子,也不知道是那個王八蛋做出來的種。”
“你做出來的,”他半天沒動子陶老頭等下不去了,“你究竟下不下?”
“這老前輩狠起來連自己都罵麼?”冉阿玉想。
“不下了!不下了!”歐陽止雲大袖一揮,磨盤大小的棋子就被升起的罡風掃下懸崖。“沒意思!反正你又下不贏我。”
“什麼?”眼看自己就要取勝,好好的一盤棋就這樣被他毀了陶老頭氣得跳了起來。“老瘋子!你果真是不要臉得很。”
“要打架請等一下,”歐陽止雲擺手制止了陶老頭然後對冉阿玉說,“這裡的恩怨已結老夫得走了,幫我把這個夜明珠帶給我的乖孫女,她從小就喜歡圓滾滾的珠子,而你的報酬......”他開始將那件亮晶晶的靈蛛寶甲脫了下來交給了冉阿玉。“它可是好東西,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關鍵是有錢也買不到——送你了。”
“這......”冉阿玉擺手拒絕道:“前輩給我東西,我交給清盞姑娘就是,不用給我報酬的。”
“你敢不要?”歐陽止雲立馬垮下臉望着冉阿玉,“這是老夫給你的見面禮,不收下那便是打我臉。”
冉阿玉躊躇不定,並非他有多高尚,實則不想欠人人情。
“收下吧!”陶老頭道:“你要是打了他的臉,這瘋子真有可能會殺了你。”
響起昨晚那一幕,冉阿玉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繼續?” 陶老頭問。
“我曉得有個地方,有個光頭很厲害,咱們可以去找他幹架。”
“如此甚好,請帶路。”陶老頭頓了頓,“對了、記得幫我求求你心上人讓她當我徒弟,如果她再不答應,老叫花我就死在她面前。”
聽這話後歐陽止雲哈哈大笑,陶老頭一記鞭腿就掃了過去。兩人又打着飛出懸崖,最終消失在山下面的林子當中。
而冉阿玉則拿着這兩件算得上價值連城的寶貝呆在原地,這頓酒喝得他媽簡直如同做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