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嫂子這一哭又哭了小半個時辰,好像早就忘了她曾說過的要趕着回去幹活的話,又前前後後拉着安恕問了好多慈安堂裡面的事兒,安恕自己也只是從邢嫂子或是別的人那兒東一嘴西一嘴聽來的,能說的後來都說了,好不容易纔讓杜嫂子止住了淚。
她這麼一耽擱,時候也確實已經不早了,杜嫂子心知自己陷落於北戎,就是再急一時半會兒也是根本沒可能回去看自家孩子一眼的,她含着淚朝安恕施了一禮,頭一回衝着她感激地說道:“今日,還要多謝姑娘將這些實情告知於我,來日姑娘若有什麼需求,就只管吩咐我,只要是我能辦到的,就肯定不會辜負了姑娘。”
安恕點了點頭,準備打發鬱柳送杜嫂子回去,誰知杜嫂子剛步出兩步,卻猛地想起了一樁事,她趕緊又回過身,抓着安恕的手,一臉謹慎的提醒她:“你要小心杜峰,他人也在北戎王庭,你。。。你小心些。。。別讓他給碰見,那個人,最慣常耍些陰謀詭計,你人又在明處,千萬彆着了他的道。”
安恕也沒想到那個杜峰竟然這麼命大,都到了北戎了,還是這麼嚴酷的情形下還頑強的活着呢,實在是應了那句“禍害遺千年”的老話。她皺了皺眉,鄭重地應了聲“是”,杜嫂子也知她心思深沉,自己只需提點她以防暗箭即可,其他的,就不屬於自己操心的範圍了。
鬱柳送完杜嫂子後很快就折了回來,矮桌上的那些殘羹冷炙已經全都被安恕收拾整理乾淨,她輕輕咳嗽了一聲,轉了轉眼珠,裝作不甚在意地問:“你跟那個嫂子,你們以前。。。認識?”
安恕頓了一下,才輕點下頜當作答覆,後來見鬱柳一直都沒吱聲就又補了句:“以前在涼州軍營的時候,見過幾面,算是。。。舊識吧。。。”
“那她剛說的杜峰,那又是誰?跟你有仇?”鬱柳很是好奇,就嘴快地繼續追問她。
安恕不欲在過去那些個紛擾裡頭糾糾纏纏,更不願回想起有關於那個無賴的一切,她衝鬱柳揮了揮手,隨即說了句:“都是些個無關緊要的人”,算作了答覆。
鬱柳沒得到期待中的真實回答,有些不滿地挑了挑眉毛,可對於安恕而言,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鬱柳,你知道哪兒能找來紙筆嗎?我在房裡翻了一圈,也沒找見。”安恕有些心焦,抓着鬱柳的一片衣袖問道。
鬱柳怪異地看了她一眼,反問:“在這兒我上哪兒給你找紙去啊,你是要寫東西嗎?”
安恕“嗯”了聲,一聽這地方沒有紙,就開始煩惱起來,思索着拿個什麼東西能夠替代。鬱柳卻像剛明白過來了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抓過她的身子,一句話都被她給說得磕磕絆絆:“你。。。你不會。。。是。。。想通了?”
這話讓安恕面色變了變,今天早上發生的這件事,要說沒給她帶來觸動肯定是假的,及至當下,腦子裡也混進了許多複雜的情感,其中有憐憫,有猶豫,也有愧疚。
鬱柳看着她眼內明滅不定的情緒,也知無論誰攤上這種事都不可能做到無動於衷,單要說那些不同宗不同族的北戎人也就罷了,可現在處在底層掙扎求生的那些人中,還有好大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骨肉同胞啊。。。
鬱柳也不想看她繼續自我折磨了,若是真的想通了也好,無論那個令她想通的因由爲何,至少眼下,她們兩個,應該是都能交差了。
“這地方找不來紙,你要是想寫東西的話我讓外頭的人給你拿兩個羊皮捲過來,你寫在那上頭也是一樣的。”
鬱柳說完,就見安恕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她得了她的首肯,就跑出去交待事項了,很快地就有人給送了筆墨羊皮紙捲進來,安恕從鬱柳手上接過,將那塊米黃色的羊皮擱在桌案上展平,鬱柳見狀,就守在她旁邊幫忙研墨。
待墨研好,安恕提筆飽蘸了濃墨,就在羊皮捲上落了字,鬱柳放下手中的墨塊,從旁看着她一筆一筆地寫,上頭的字她倒是大多都識得,不過卻是從沒聽過見過的詞,看那形式應該是張藥方子。
安恕越寫越快,不消多時就快寫滿了整張羊皮紙,快寫到最後的時候,她頭也沒擡,就吩咐了鬱柳一句:“你把穆錫倫找來吧,就說。。。我有東西要交給他。。。”
鬱柳有點兒發懵,她也沒料想到安恕前後的態度會轉變得如此之快,可看安恕一直認真地在奮筆疾書,也不好再試探什麼,就應了聲,離開氈房過去通報穆錫倫去了。
鬱柳出去的瞬間,安恕那邊也寫完了最後的一個字,不過她沒立刻放下筆,還執在右手上,另一隻手輕搭在微鎖的眉心處,緊緊閉上了眼。一滴淚快速地墜落了下來,快得她都來不及作出反應,淚水就洇在了最後一個字上,弄成了一小團模糊的墨色黯影,安恕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最後就只好任那一灘“污跡”存留在了羊皮捲上。
穆錫倫很快就被鬱柳給請過來了,他一進門,那雙銳利的眸子就一直將安恕鎖得牢牢,他見她端正地跪坐在了毛氈上,朝身後擺了擺手示意閒雜人等都退下去,就連鬱柳都不被允許留在這兒了,安恕雖有些不解他的做法,卻也沒有硬將鬱柳留下。
而鬱柳呢,除了在穆錫倫背後狠狠地瞪了他兩眼,也不敢將事做得太過,她衝着安恕挑了挑眉,使了個自認爲對方能看得懂的眼色,之後就不情不願地跟在別的僕從身後離開了。
穆錫倫對這間只有他們二人的氈房感到十分滿意,特別是對面的那個小人兒頭一回對他主動。安恕瞧清了他眼底散發出的那抹“志在必得”的神采,只短暫地一瞥就收回了目光,穆錫倫見她規規矩矩地坐在對面,滿腔的愉悅壓都快壓不下去了,他步子很大,兩步就邁到她跟前,豪邁地席地一坐。
他盯緊了她,幽深的眼不欲錯過安恕面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嘴上卻故作淡然地問:“你要孤王前來,是爲何事?”
安恕動了動胳膊,伸手將那捲寫好了的羊皮紙推到了穆錫倫跟前,男人鬚髯下的薄脣微微勾勒出了一個上翹的弧,他輕笑出了聲:“安恕,你想要什麼,除了離開這兒,你要什麼,我全應你。”
安恕膩煩透了他每次這麼親密地喊自己名字,一聽他補充的那個除了離開這兒的條件,就更覺厭惡,她頓了頓,咬了咬牙,直接跟他攤了牌:“我只有一個要求,你的那些王公貴戚你自己命人看顧照料,我國中的黎民百姓,我親自接手醫治。”
“不成!”穆錫倫一口回絕了她,儼然將剛自己剛許諾過的一切拋在腦後,“我今天早上已經讓你涉了一回險,我怎麼可能,還會放你去那種地方。。。”
安恕就知他不會這麼容易就答允,不過好在她還留了一個後招。
“那你就拿着這個方子買藥去吧,不過我可告訴你,這張方子上我還空着劑量沒有填,哪味藥須用多大量,藥味之間要怎麼配伍才能發揮出最大的療效,你這兒的人,沒一個人有那能耐能把這用藥劑量估得與我分毫不差!”
穆錫倫不知這小小女子竟然還藏了這麼一手,她這是握着籌碼準備跟他繼續談判呢,想要發脾氣可真對着她那副小身板又全都發不出來,那一口窩囊氣憋在了肺裡,倒是嗆得他沒好氣地咳嗽了兩聲。
“一個時辰,我只準你每天看診一個時辰。。。”穆錫倫自認讓了她好大一步,怎麼說她也該識相地見好就收了吧。
誰知安恕合計了一下,朝他一伸手比了個數目:“四個時辰!”
穆錫倫今個算是見識到安恕討價還價的能力了,後來倆人墨跡了好半天,最終才敲定,讓安恕每日抽出半日的功夫去給嘉陽城的那羣奴隸們診看疫病。
約定好後的這兩個人其實都暗地裡鬆了口氣,本來對於安恕而言,能爭取來半日的時間以她對穆錫倫這個人的預估已經算是破天荒了,而穆錫倫那邊呢,得了這個治療方子,北戎一族史上最大的存亡危機也就徹底化解了。
“除了藥材之外,我還需要很多棉布,還有,你們這邊,如果有烈酒的話,也多多給我備一些,將來都要用到的。”安恕之前一直沉浸怎麼醫治病患的思緒裡,再擡頭的時候看他人都準備離開了,纔想起還有一樁重要的事兒沒說。
穆錫倫都快走到門邊了,聽安恕說完這話,才頭一回露出了一抹鬆快的笑,他停住腳步,眼神略帶深意的望着她看:“這你可真要對了,我們北戎的烈酒,一如這戰場上的健勇兒郎,那可不是一般的性烈似火!”
穆錫倫確是所言不虛,這也是安恕後來才知道的,北戎盛產一種烈酒,俗名叫“悶倒驢”,都是北戎那些老獵戶們平日裡喜歡喝的,尋常人或者酒量淺的,就一如它那名字一般,飲上一口就能醉倒一天。
穆錫倫看着對面的姑娘面色變了又變,非但沒有生氣,還很豪邁地笑了笑,現如今,方子已經握在手裡了,至於人嘛,他也一樣要定了!
藥方拿到手,穆錫倫也沒再繼續耽擱下去了,畢竟置辦藥材還須得花上幾日的功夫,又得藉助沙一然的人脈才能辦到。結果他前腳剛邁出氈房,鬱柳後腳就溜了進來,一搭眼就見安恕趴在桌沿上發呆,她躡手躡腳地蹭到她身旁,胳膊肘輕輕推了她一下:“方子給出去了?”
安恕眼皮都沒擡,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鬱柳怕她心存愧疚,自己爲難自己,就變着法地勸道:“要真論起來,你也沒什麼錯啊,你今天不也見着真實情況了嘛,東北邊帳篷裡那麼多毓國百姓被扔在那兒自生自滅,任誰看完都不可能再硬下心腸來,要我說啊,救了也就救了,救誰不是個救啊,都是人命。”
她話音一落,就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安恕臉上的表情,見她依然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難免有些泄氣,安恕對於鬱柳的小心思卻是渾然不覺,因爲,除了剛纔沒填劑量的那個後手外,她其實,還多留了個心思,不過嘛,等實施的時候,還須得找個信得過的人來襄助,這也是爲什麼,她今日會把杜嫂子找過來的原因。
作者有話要說: 事實上真的有悶倒驢這種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