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安恕剛剛在病遷坊的那個小隔間醒來,她已經連續熬了一天一夜,要不是外頭傳來的那一串忙亂的腳步聲,她怕是還能再繼續睡上好幾個時辰。她動了動痠麻的臂膀,撐着手掌坐直了身子,就這麼輕輕一個舉動還是將另一頭睡着的安忍給弄醒了,安恕有些過意不去,邊綰着發邊示意讓他再睡一會兒,她出去看看外面的情況便好,畢竟安忍爲了不讓她太辛勞,已經整整兩個晝夜了沒闔眼了。。。
少年的眼裡一片猩紅的血絲,因爲是剛醒所以整個人還處於半迷糊的混沌狀態。她們現在爲了能歇一會兒也顧不上男女之間避諱不避諱的了,非常時期,誰還有那份閒心去顧忌那些個東西,能找個地方隨便倒上悶一覺對於他們這些人而言就已經算是天大的恩賞了。
安忍還在掙扎着想要起身,卻被安恕給一把按回到了被子裡,令他朝思暮想的溫軟嗓音隨即清晰地響在了他的耳際。。。
“我先出去看看,要是忙不過來再來喊你,你寅時纔回來的,這才睡了多會兒的功夫,聽我一回,先歇着,我出去看看。。。”
安忍覺得這還是她第一次離自己這麼近,就連她淡棕色的瞳仁都看得一清二楚,在這顧盼之際他覺得就像是被她給蠱惑住了一樣,只知道愣愣地重新躺倒在了地板上,一動都不敢動,最要命的是埋在薄被下的身體某一個部位不由自主地昂了起來,他現在是真的不敢主動請纓出去了,生怕被安恕發現自己的異樣,只能又羞愧又懊惱地縮回到了被裡。暗地裡慶幸着屋內昏暗的光線,令她發現不了他已經潮紅了的面頰。
安恕很快地就收拾停當,將那幾層布帕在臉上罩好之後,在門邊微微敞開了一條小縫,輕巧地挪出了這個小間。
安忍靜靜地躺着,聽着她一步一步走遠,有些負氣般地側過了身子,幾乎將半個臉都要埋進那條薄薄的被子裡了,他現在已經睡意全無,只恨不得讓那一處快些恢復正常,可心裡越急,安恕剛剛的面容卻又像不受控制似的一個勁地往腦海裡鑽,最後他也知道這是徒勞,只好開始一句一句地背誦起了方劑歌訣,試圖用這種方式忘記剛剛那件令他感到齷齪、難堪的事。。。
安恕不知道里面那個被留下的人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她才一出屋就被外頭明亮的光線刺得雙眼生疼,差點掉下淚來,手掩在臉上遮了一會兒才撤開。
眼前的治療區內空無一人,安恕估摸了下時辰,猜測着大概是今日的病人運過來了,所以剛剛聽到的那串腳步聲應該是幾個大夫去外面接收病人了。想到這裡,她就取下了自己那件搭在椅背上的褐色外袍,穿戴好之後就往出口的方向走。
在穿越過整個南區後,她就打開了那扇連同外界的門扉。剛開啓的那一霎外頭的陽光顯得更刺眼了,安恕微微眯了眯眼睛,在門邊略停了一刻,就走出了坊間。
以傅晦明爲首的幾名醫官還站在前面的空地上,安恕點着手指數了數那些擔架上的患者人數,發現並沒有比前幾日多出許多,可都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傅晦明卻依然沒有要將人放進去的意圖,而且聽着他們之間的對話,還隱約地傳來了一些不太好的訊息。
安恕心生疑惑,不由自主地邁着步子往前走,離得近了纔在護送病人的隊伍中赫然發現了邵敬潭的身影,雖然也是下半張臉遮上了塊棉布帕,可她還是很快就認出了他。她先是有些不敢相信,狠狠地甩了甩腦袋之後才意識到他是真的在這兒,而且很明顯的,邵敬潭也發現了她。
傅晦明還在跟那個營裡面這次負責押送病人的長官交涉着什麼,安恕對此卻已經充耳不聞了,滿副心思都撲向了邵敬潭,她現在既感到慶幸,又有些擔憂,前幾次護送病人的隊伍裡也沒見過有他在,當然,病人的名冊裡也沒有他的名字,雖然不知道他是否安好,但至少也代表了他沒出什麼事。
現在好不容易見到他完好地站在眼前,她只覺得眼內有些熱熱的東西止也止不住地想要往上泛,只得將頭稍稍垂得低了些,怕傅晦明跟其他醫館們瞧出端倪來,直到平復了心內洶涌的感情之後纔敢再次擡起頭來迎向他。。。
邵敬潭今日是跟着護送隊伍一起過來的,本沒想過能遇到安恕,卻沒成想,上蒼垂憐,還是讓他見着了她,雖然隔了重重的人,也不能上前仔細看看她,就連囑咐她幾句話都做不到。。。後來,他看見她突然垂低了頭,想也知道是因爲什麼,心底的酸楚也被一絲一縷地扯了出來。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恕,不想錯過她任何一個動作跟表情,沒有讓他失望的是,沒過多久,他就見她再一次揚起了眉睫,見她伸手輕輕拍了拍前襟,又朝自己微微點了下下頜,他即刻就明白了,這是她在告訴自己“她還安好”的意思。邵敬潭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那種既甜蜜又苦澀的感覺,那種她就在眼前卻無能爲力的感覺,這一輩子都不想再體會一次了。。。
他瞧着安恕彎起來的眉眼,想象着在布帕掩蓋之下她微微勾起的脣畔,也附和着笑了出來,他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她以前就曾經說過,說自己就連笑起來都是一副嚴肅古板的樣子,那麼現在呢。。。她能看見嗎。。。
邵敬潭有些恍惚地想着,再次凝神望向安恕的時候卻發現明明是在笑着的人,他爲什麼卻清楚地看到了她眼底閃動着的淚光呢。。。
“夏督頭,這。。。這怕是不妥當,你自己看看也該清楚,那一撥從城裡送過來的病人,都沒有出現這麼嚴重的咯血癥狀,你再看看你拉過來的那些士兵。。。你方纔也說了,涼州大營裡的兵都是前個起病的,這纔剛過一日,人就已經快不行了,是這些人又染了什麼其他的病,還是這次疫症出現了什麼變數,我現在還不得而知,要是真的都一併收進了坊間,裡面如果再出了什麼問題,我們病遷坊裡的大夫們,就相當被動了。。。”
安恕被傅晦明的這番話拉回了些心神,視線從邵敬潭身上移過來兩分,她剛上前走了兩步想要探一探究竟,就被傅晦明大聲喝止住了。
“丫頭停步,先別過來!”
安恕被他這一聲大喝給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傅晦明的背影,後者都沒來得及再跟他解釋一句原委,那位被喚作夏督頭的武將就不耐了起來。
“傅先生,下官接到的命令就是將這些染了疫的人送到病遷坊來,上頭就沒再交待其他的了,至於這人爲什麼會突然間病成這樣,我想,這是你們這羣醫官該去研究的事兒,不歸我們這些奉命送過來的人管轄,行了,人我也已經都送來了,一切,就都交由您處置了。。。”他話一說完,就對身後的士兵們下令,將人放在地上,準備整隊回營。
這堆一推六二五的說辭直接令傅晦明動了真怒,他試着追上去再理論幾句,可對方卻二話不說扭頭走了,那些常年當兵的腳程又快,任他在後面又追又嚷,也只能幹看着對方越走越遠。
安恕還傻傻地站在原地,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這麼一個轉瞬間,這一小隊人馬就要返回軍營了。。。她慌張地在人堆裡再次找尋着邵敬潭,卻看到對方快速地拉下了遮着口鼻的面罩,隱蔽地左右張望了一圈,發現沒有人注意到他後就飛速地朝安恕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千萬保重。。。”
安恕眨了眨眼,有些忌憚他如此膽大的舉動,可反應過來他剛剛對着自己說了什麼,一大顆淚就猝不及防地滾落了下來,快速洇在了那層層疊疊的棉布裡,她忙擡手擦掉了眼下的淚痕,再仰頭之時邵敬潭卻在號令下背過了身子,重新回到了隊伍中,跟着大部隊往軍營的方向走了。她這會兒才覺出了幾分懊悔,懊悔剛纔爲什麼沒有抓緊時機多看他兩眼。。。
眼前的幾名醫官正三三兩兩圍在一起唉聲嘆氣,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傅晦明追了一段距離也沒追上,只好再度折回,連啐了好幾聲,卻也別無他法,只好張羅着其他人將那些被堆放在病遷坊門口的病人們一個一個地擡了進去。
安恕想讓安忍再多休息一會兒,也沒再回去喊他起來,主動請纓幫着一位大夫搬運病人,倆人一個架着肩膀一個擡着腿,將人搬進了坊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