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緩緩彎曲的地平之下,千里之外的地方,正有一股黑色的氣息,籠罩住那已經不知成爲了何種存在的城市,那晨曦的光芒中,一點晦暗的黑,象是在海上點亮的一盞燈塔,吸引着所有超然存在的目光。
……
天邊剛剛顯出一點魚肚白的時候,克蘭菲爾德已經從睡夢之中驚醒……鐘聲,喧囂的馬蹄聲、腳步聲和鏗鏘的盔甲聲劃破了黎明前的寧靜,城衛兵換防的動作幾乎讓整個城市都開始了新一天的運作。
相對於通常都是日出之後纔開始逐漸換防的城衛軍來說,這是相當不尋常的情況,往往意味着戰事……然而今天,即使是那些擅長吆五喝六的長官們的大嗓門也似乎沒有在街巷之中造成什麼騷動,除了幾個不怕死的閒漢惡毒詛咒之外,原本最爲膽怯和八卦的小市民們也沒有任何推開窗戶一窺究竟的興趣。
當一隊士兵們在刺耳低沉的鎧甲摩擦聲之中走過,清晨的街道便回覆了原本的寧靜……唔,或者應該用死寂這個詞彙來形容更加合適?
薇拉妮卡緊緊地皺起眉頭,融雪之月還沒有走到盡頭,地處南方的克蘭菲爾德實際上已經進入了一種能夠感受夏天溫情的時節,但如今不知是否是深夜的冷風還沒在流連不去,即使是在那橘紅的朝霞已經鋪滿天際的現在,她仍舊感到一種微寒的氣息在身邊縈繞不去。
或許並不是因爲天氣的原因吧……女牧師輕輕呼出一口氣,視線不經意間掃過街道旁一棵大樹下的人影,尚算華麗的裝扮似乎在說明這是個有點身份的人物,可是他懷抱着陶罐,任憑酒漿把襯衣污漬得一沓糊塗的樣子,卻又彷彿最底層的那些乞丐們一般的落魄。
最近的一段時間,這似乎已經成爲了一種見怪不怪的景色了……克蘭菲爾德城之中的酒水銷售據說正在連續翻高,原本被大貴族們視若拱璧的珍藏佳釀也被用在了他們每晚的小型宴會之上,那些原本被各個酒坊主在戰爭初期雪藏的私釀劣酒更是水一般的橫行,大街上到處可以看到這樣醉生夢死的傢伙們,甚至衣着華麗的小貴族也屢見不鮮,如果不是天氣已經徹底轉暖,很可能就會因爲酒醉露宿而凍死不少人了。但即使沒有凍死人……盜竊和搶劫事件的發生機率也已經遠超以往,而這些賊贓往往又以極爲便宜的價格,被換成了更多的酒漿或者其他消耗品。
這座人類最大城市之一的臨時陪都,早就已經被陰鬱的氣息鋪滿……
亡靈肆虐,惡魔流竄,獸人遊蕩……一個兩個的壞消息會讓人們惶恐失措,憂心忡忡,但是當這種消息接連不斷,人心最終也就難免麻木——若是知道自己已經逃不開死亡的藩籬,又需要去擔心什麼?了無希望的狀況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蔓延了整個城市,所有人似乎都已經陷入了迷茫——如果三神保佑,日子自然可以日復一日的就這樣持續,但如果一旦運氣不好……若是發生了上一次那樣可怕的事情,就算是怎麼事先準備,或者是試圖逃跑,憑藉他們的力量也是根本來不及的。
“至高的光明之主,請指引我們前進的方向……”
對於眼前這一幕頹唐的景緻,女牧師只能習慣性的低聲自語,只是隨即發現這平日裡總能讓她感受到些許希冀的話語,似乎異常的蒼白無力……就像朝陽透過雲霧那種蒼白的顏色——非但不能驅散那一絲寒冷,反而帶來了幾分更加。
就連決定着這個國家前進方向的地方,似乎也填充着濃濃的愁雲慘霧……
當女牧師來到城堡裡那間被改爲了內部覲見室的廳堂時,通往裡面那間的小客廳精緻的門扉正好打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照料女皇起居的宮廷女官端着一個托盤走了出來,“芙蘭,陛下她……”薇拉妮卡開口問道,但隨即見到後者示意她低聲的手勢——女官小心的關上了房間的門。然後才輕輕的行禮:“薇拉妮卡小姐。陛下剛剛入睡,如果沒有什麼緊迫的事情,請您不要打擾她……”
女牧師的目光在她手中的托盤上停留了片刻,那裡放着撒上了玫瑰花瓣的精緻蛋糕,帶着一點細鹽胡椒粉的奶酪和適時的蜜餞,都是米雅莉最愛的點心,但現在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動過的跡象——女官憂心忡忡的表情似乎也證實了這一點:
“陛下……令人擔憂,從昨日的晚餐之後她就沒有再吃過一點兒東西,事實上即使是晚餐,也不過就只有接近半個水果而已,直到現在,她連一口水都沒有再喝過。而且她執意留在這個簡陋的休息室裡,這裡甚至連必要的隔音結界和防衛設施都沒有……薇拉妮卡小姐,您……能不能替我勸導她一下,畢竟現在她的身體關係到着整個王國的命運……”
這是個合理的建議,然而薇拉妮卡發現自己似乎只能發出一個輕輕的嘆息……女牧師的目光落在房間之外那一架巨大的沙盤之上,她知道,那就是愛人如此煩惱的原因。
事實上那應該只能算是個小型的魔法沙盤,只能表現出被灌輸之後的,大致上的戰略情況,但此刻,這張沙盤上卻演示着令人恐懼的情形……一團深幽的黑暗正從沙盤中心涌現,如同某種魔物一般向着周圍伸展出黑色的利爪,大大小小的黑斑連接成片,正在緩緩推進,將一處處小小的象徵着城市的方形慢慢包裹其中,與那些城市的小小方塊相比,它是如此巨大,以至於一看就會讓人感到某種絕望的氣息——尤其是對於已經深知它代表着的含義的人們。
亡靈的突然進襲沒有絲毫的預兆,而且是在所有人都沒有想象到的地方開始的,因此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天時間之中便已經有數以萬計,乃至十萬計的人口成爲了他們邪惡冰冷的一員……而更加可怕的是,根據幾個城市傳回的情報,這一批亡靈已經不再是殭屍和骷髏,以及屍墳魔一類的低階亡靈組成,其中還摻雜了強大的亡靈施法者,獸人亡靈以及黑騎士。
黑騎士……這個詞彙讓女牧師不由得回想起不久之前刻印在記憶之中的,那可怕的影象——即使是精神堅韌的她也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寒冷……又一個邪惡的神祗參與到了這燃燒起整個大陸的戰火之中,他會給飽受戰爭痛苦的人們帶來什麼樣的苦難折磨?
一個個代表着城市的標示在那黑暗的侵蝕之下熄滅下去,牧師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每一個城市的失陷,都代表着無數生命的隕落,然而她現在能做到的,卻只有就這樣觀察——在這種潮水般的全方位進攻之中,即使是她的力量,也是如此微不足道。
那進襲已經被暫時阻止,但誰也不能保證它不會再度開始,什麼時候開始——未知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懼。這句話不知是何人所說,但卻確實是最爲無奈的真理。
“嘎吱……咚咚咚!”
精緻沉重的門扉被推開,而急促的手法讓它發出了一個高了不少的摩擦聲,從外面疾行而入的人影立刻得到了女官的一記狠狠地瞪視。
可惜後者似乎根本就對此無動於衷,似乎身上那件長長的宮廷法師法袍足夠阻擋任何的攻擊,包括他不想看見的和聽到的。“緊急軍情匯呈女皇陛下。”他冷硬的開口道,聲音或者不大,可也足夠穿透那扇薄薄的門扉。
現在還能有什麼樣的緊急軍情?或者說即使是緊急也沒有意義了吧,薇拉妮卡緊緊地皺起眉頭,前線的十幾個城市的緊急撤退命令早已下達,所有的王國重臣也都已經投入到了這個工作之中,所以實際上已經根本沒有需要特別需要女皇親自解決的事情了吧?但還沒有等到她試圖阻止,對方已經說出了一個讓她也動容的消息:“康斯坦丁大法師已經回到了法師塔,並開始進行長公主殿下詛咒解除儀式。”
……
別開玩笑了!那個傢伙到底是在想些什麼,他有了十足的把握嗎?之前不是還一直處於一種模凌兩可和猶豫不決的狀態之下嘛,即使我們已經做出了那樣的……那樣的事情,他也沒有同意,但是現在卻……而且還沒有跟我,或者是試圖取得培羅陛下的任何幫助!難道他想要憑藉他的那點力量,便解除掉奈落加諸在長公主殿下身上的詛咒?這不是在用那位殿下的生命冒險嗎?可是現在向培羅陛下祈求力量似乎也並非是一個合適的時機,剛剛在化身之戰中消耗了神力的神祗恐怕不會爲了一個人類而……
改變空間造成的眩暈感覺並沒有抹消掉薇拉妮卡的焦慮,但是她倒有些感謝這個緊急的情況緩解了自己和女皇相處時的尷尬——自從那個令人痛恨的事件之後,她自己的內心之中似乎也在嘗試逃避與愛人的見面。
但是……
矛盾的心情和思維都在一瞬間消失了,因爲目的地已經到達——巨大的房間之中,分割了空間的魔法壁障重疊輝映,閃爍的七色虹光讓視線都有些模糊,但是薇拉妮卡還是辨認出,那個熟悉的灰色的影子正在房間的另外一側,站在那塊巨大翡翠一般的容器旁,而他的一隻手指,已經撫上了那從虛空之中延伸而來,紅色的織線!
“危險!”女牧師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雖然她並不清楚那個人到底有何把握,然而如果之之前他曾經做過的推斷是正確的,那紅色的線條無疑就是奈落的神力構化,神力是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一切神力都是雙向的,神祗可以輕易地通過神力得知所有的信息,就此將之截斷,必然會驚動死亡之神,甚至引來恐怖的反撲,即使那個人有能力自保,但作爲詛咒承受者的長公主殿下又該如何?
擔憂的境況並沒有發生,隨着一根手指的微微抖動,織線在一瞬間分解成爲細密的紅絲,然後,某一根線條的一端輕易地便被截斷了,甚至沒有半點的聲息……但就在那一瞬間,一抹血紅色如同有生命一樣。隨着那斷裂的線條爬上了那纖長的手指,並且順着手腕向手臂蔓延過去。雖然術士低喝一聲,手上透出一團黑焰,紅色便已經燃燒殆盡。
“一二三四五六……”
那個人類似乎毫不在意的揮動手指,於是更多的細微的絲線斷裂開去,更多更可怕的力量也由此而爆發!
紛飛的雪花在空中狂亂地飄舞,白灼的閃電將空氣扯出道道裂痕,房間之中被映照的雪亮!多重結界的力量接連迸發,但顯然在與神力的對抗之中並不佔據上風——灼目的藍白電光之中,那一抹血紅的積雪好象有生命般,將自己的身體化爲無數只觸手,向着四面八方疾速伸展!
而人類似乎並不在意,因爲在他的身側,另一個人影已經伸手召喚出了一片緋紅的陰影。
“凡人!因何呼喚我!你擁有足以平息一名深淵炎魔怒氣的供奉麼?”
從一片扭曲陰暗、而且隱隱透出紅光的虛空縫隙中步出的污穢怪物……一隻巴洛炎魔抖動了兩下壯碩的身子怒吼着。聽上去就如同彼此碾壓的燒灼煤炭發出的吱嘎怪響,硫磺的熱風從污穢發黃的交錯利齒間噴出。他張開巨大且包裹在濃煙中的雙翼,細碎的火焰一直好像從它身上蛻掉的暗紅色鱗片一樣飛濺出來,把這個手持火焰大劍的恐怖存在籠罩在噩夢般的黑煙和烈火中。而隨着猛烈的揮動,他一隻手裡面一束雷光凝聚而成的大劍像沒有形態似的拉長彎曲。變成至少有五個頭的火焰長鞭抽在地面上,發出一連串響亮的爆炸聲。
被從深淵之中拉扯出來的感覺從來都不是很好,尤其是出現在帶有些許壓制的主物質位面,因此他打算不管如何先讓這個膽敢召喚自己的巴佬明白自己的力量。
可是他隨即發現這種在無底深淵中屢屢奏效的最可怕威脅在這裡似乎沒有引發任何的畏懼——甚至它身邊那正在逐漸擴散的高熱火焰都無法讓那個人類動搖一絲?惡魔疑惑的搖了搖頭,然而還沒有等到他反應過來這是對方實力的原因,細不可查的暗紅絲線已經隨着那個人類揮手的動作,悄無聲息的纏上了他的身體!
無數的光澤絲線轟然炸裂,在惡魔身上蔓延,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將它全身包裹,那些微的線條一瞬間迸發出的力量是如此的可怕,即使是惡魔的身體也難以承受……深淵邪惡尖聲的怒吼幾乎摧垮人類的耳膜,但也只持續了三幾秒鐘便戛然而止——奧秘的符文與花紋沿着惡魔的肌體盤源而上,暗紅掠過的地方化作深灰,惡魔大張着嘴卻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他健碩的軀體一瞬間便仿如岩石般堅硬,繼而在細微的震盪之中砰地一聲化爲無數灰粉!
與那紅線一起。
“好……”聖光在薇拉妮卡的身周爆發,她已經猜測到了對方的手法——用惡魔的靈魂作爲單一詛咒的載體,將之逐漸轉移,這實質上並非是一種解除詛咒的方式,反而是在誘使它爆發——然而從結果上來說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方法了,只要能夠召喚出足夠的惡魔。那麼即使是神祗的詛咒也可以分而化之!
看到了希望的女子希望貢獻出一些力量……可惜現實隨即就讓她的想法作罷——當踏出幾步之後才能注意到,那所有的一切實際上並非在眼前發生……只是一塊映射出光澤的水晶之中的幻象。
幸好一切似乎都非常順利,切斷,召喚,毀滅,這個過程不住的重複着……房間之中劇烈的閃光已經逐漸被視覺適應,於是薇拉妮卡欣喜的注意到,隨着一隻只的惡魔從虛空之中不斷被召喚,爆裂,那紅色的線條正在不住的消減,很快便已經所剩無幾!
“乾的不錯啊……”
一個聲音驟然響起了。
乾澀,低沉,彷彿摩擦生鏽的金屬一般……這可怕的聲音響起的同時,薇拉妮卡忽然感覺到喘不過氣來,即使面前的並非真實,而只是一個由魔法幻化出的影像,但那種可怕的威嚴還是從中傳遞出來,僅僅只是聲音,便彷彿一隻無形的巨手用力攥住了她的心臟,聽覺、視覺、嗅覺都成爲一片空白……卻還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名爲恐懼的聲音慢慢自心底滋生、蔓延。
暗紅色的顏色不再在房間中擴展破壞,而是在眨眼間凝聚成爲一團恐怖的影子,那彷彿腐臭血漿一般的外表,無聲訴說着世間一切生靈的必然終點,比灰色荒野的永恆晦暗還要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