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在冬日的下午,勉勉強強的從天空中的彤雲裡露出了一下面孔……於是陽光被樹枝切割得零零碎碎的落了下來。潮溼潤澤的地面把太陽的屍體變成一層在樹的枝葉和地面間迴旋不散的霧靄。暗淡的光線擴散開,讓整個世界看上去都是一片灰濛濛與黑乎乎結合的怪異色澤。空氣又溼又熱,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寒冷在這片最爲接近太陽的國度中本身就是個生僻的詞彙,更何況沼澤還像是一個怪物一樣,將所有跟悶熱腐爛氣息無緣的東西排擠在自身之外。
“真是該進地獄的地方!”
柔軟的皮靴踏進一堆枯葉,然後那腐朽的咕吱一聲輕響,以及從腳上傳來的冰冷滑膩,讓克魯澤發出了一個壓低聲的咒罵。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他低聲詛咒着拔起腳,那裡已經不出意外的沾滿了黑乎乎的中參合着一點綠色的噁心泥漿,腐臭的湯水從可憐的皮靴縫隙中流淌出來,帶着刺鼻的腥臭……克魯澤的眉頭擰成了一團,可是周圍所有人掃向自己的嚴厲視線,卻又讓他無法將心中的憤懣發泄出來……
誰讓自己沒有踩着前人的腳步前進呢?
罵罵咧咧的甩着腳,儘量讓那冰冷的泥水從靴子之中多離開一些……年輕的傭兵知道這種倒黴噁心的狀況看來要持續到下一次宿營——他擡頭看了看被重重枝葉和藤蔓以及說不出什麼覆蓋的天空,雖然說應該已經是中午,但是按照現在的情況,要找到一片可以用來宿營的稍微乾燥一點的地方,說不定還至少幾個沙漏的時間。
所有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是寂靜的,死亡的,可是活躍就隱藏在那泥濘的一片安靜下面……在這片悶熱潮溼的幕障中一切沼澤生命都快生快長再飛快地爲其他生命生長而死亡,連飛速的腐敗都顯得生意盎然。就像現在,每一腳踏下去,都會有東西在吱吱的直冒泡。有時候腳底似乎還踩到什麼生物。它們扭動着閃開,留給行人心中的一陣毛骨悚然。
在這種泥濘中行走,保持平衡和注意力是個極爲辛苦的活計……很快就會讓體力消耗的一乾二淨,而衝進鼻腔的,永遠是一片腐爛的惡臭的氣味。以及到處狹窄晦暗、千篇一律的景色,會讓人更加的疲憊。那些隱藏在灌木、蒿草從中的沼澤、深潭,只要一個不小心就能要了你地命,更不要提在這種錯綜複雜、光線暗淡環境下生活着的怪物。
身上的背囊隨着肌肉的痠痛愈發的沉重了,可是卻無法推脫給任何的東西——這種地方,馬匹之類的馱獸只能被野獸蛇蟲當成難得的美餐,那無所不在的劇毒螞蟥和吸血蚊,甚至可以用它們的叮咬讓這種大牲口死於失血過多,更別說那些枝杈橫生的小道有時候只能容得一個人側身通過。根本容不得更大的生物。
於是克魯澤只能低着頭,躬着腰身,這能讓背上的包裹的壓力分散一點兒,也更容易仔細的觀察着地面上嚮導留下的足跡。但是即使怎麼瞪大眼睛,眼皮還是會疲憊的垂下來——從開始進入到這片可惡的沼澤之後,三天以來僅有的休息,都是幾個人互相依靠着,分享着彼此僅有的體溫入睡的,那溫暖的火堆早就成了一種奢望——也許大部分野外生物都怕火,但是也有些不怕,甚至會被吸引過來……而這些生物往往比那些怕火的強大的多。
而即使是這樣的休息,最近也越來越難以維持多久……一大早,一頭尋食的貊便撞醒了所有人的美夢。於是所有人不得不再次踏上了艱難的行程。因爲那血腥味兒和腐爛的獸肉,很快就會引來一大堆掠食者的注意。
“加把勁兒……還有半天我們就能離開這該死的地方了……”隊長的聲音在前面不遠的地方響起,不過有氣無力的根本激不起十幾個人心中哪怕一點點的力量……類似的鼓勵,他們已經聽得太多。
將背後下滑的揹包再次往肩頭顛了顛。克魯澤擡起頭,看着前方樹叢中,隊長身邊那個隱約的粉紅色影子。即使周圍的叢林會吸收掉很多聲音,他還是聽到了那個悅耳的聲音發出的抱怨:“真是一羣沒用的傢伙,就不能走快些嘛……”
“那傢伙真的知道到底應該如何走嗎?還是說她根本就是在帶着我們亂轉?”
望向那個包裹在一身紅色的短袍之中的傢伙的時候,克魯澤發現自己總是能夠稍微的集中起精神——或者也可以稱之爲一種惡意的凝聚……這不僅是因爲那包裹在一身豔麗的粉紅色薄佈下面,纖細的腰肢和高聳的胸脯會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也是因爲她腳下的那雙看上去半舊的,毫不起眼的靴子,還有那個掛在纖細脖頸上的綠色掛墜……
這兩樣東西都是價值不菲的,克魯澤很清楚,即使自己這條小命兒交代在傭兵的活兒裡,得到的撫卹也未必能夠買得起那兩樣東西任何之一的一個邊角兒……而它們也絕對稱得起物有所值——就像是根本不會受到地形的影響一般,不管是水潭泥坑或者是腐爛的樹葉,在那雙靴子下都和平整的大道沒有兩樣,而那些橫生的植物的枝椏,也會因爲那翠綠的護符的閃光,在即將碰到那張潔白細膩的面孔的一瞬間向一邊歪過去,讓它的主人不必擔心被刀鋒一般的枯枝劃出哪怕一絲的痕跡。
“而且還不用守夜……法師……他孃的真是幸福啊。雖然它們纔是半點用也沒有……”克魯澤呸地吐了一口唾液,加快了一點兒腳步,以保證自己的視線能夠在那粉紅的袍服上,彷彿揣了兩隻大白兔一般,高聳而又不住跳動的胸口多巡視那麼一會兒,好像這樣就算是玷污了那法師豐腴的身體似的,然後別過頭低聲的詛咒了一句。
事實上,他當然知道這位法師確實是有用的——如果不是她的領路,二十幾個人這麼大的目標,別說是在沼澤之中行動三天,就算是三個魔法時也已經足夠可怕了——要知道這裡可不是什麼適合旅遊的山林,而是赫赫有名的還魂沼澤,在這一片沒有人膽敢踏足的茂密叢林之中,你幾乎可以碰上西大陸上一半的,赫赫有名的麻煩……
有毒水生生物、魔法生物與異怪潛伏在高大的喬木氣生根下的幽暗之中、樹幹上或是層層疊疊的樹冠之中。或者是什麼你想象不到的地方,鱷魚。蔓生怪或是殺手藤,還有幾種更加可怕的——像是大的堪比車輪的蝙蝠,獸人中少數還在南方有所痕跡的蜥蜴人。魚人之類,或是暗中窺視人類良久,不知何時就會投來一根淬毒標槍的狗頭人。還有傳說中比年輕巨龍還要危險的澤生巨蜥蜴,它們龐大的,沾滿了穢物的鱗片,尖爪和獠牙,即使只是擦到一點兒,也會讓人感染上可怕的瘟疫。
這種沒有任何土著嚮導的可怕地方,也只有魔法的力量才能讓人規避掉大部分的麻煩……可是如果不是這個隨時都在抱怨和頤指氣使的女人,自己這一支在德蘭和意雷亞邊境都有些名氣的傭兵小隊,雷霆之爪,又怎麼會無故的跑到這個該死的鬼地方來。
“都是平常的時候,聽菲拉那個五流吟遊白癡的爛史詩聽多了,什麼魔法師都是和戰士配對兒的之類……想些沒用的傻瓜事兒!都被人家給當作跑腿兒的耍了!”遊擊劍手匝吧着嘴脣,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腹誹道。然後讓自己的目光更加兇狠了一點兒,雖然他知道這樣會讓屬意那個女法師的布朗隊長心生不滿,但他滿不在乎。
反正那些殷勤都是白費勁兒,一個正牌兒的法師,就算是又老又醜的巫婆樣,也不會看上一個沒錢沒貌,只有幾手劍法算是不錯的傭兵……現在準備好幾個金幣的好酒,和那個被甩了的濫好人痛快的喝上幾杯之後,再罵上幾句“女人算個屁!”他就又是自己那個親密無間的隊長了。
“嘩啦……”
一個有些異常的聲響傳進耳朵,克魯澤警醒了一下,卻聽到了前面小湯姆的一聲歡快的叫聲,他愣了愣,朝那個方向上加快腳步,於是也歡喜的叫出來——很難想象前一刻還圍繞在所有人周圍的叢林竟然會在推開一叢灌木的時候驟然退開了……一小片可愛的,林中的空地出現在疲憊的人們面前。
樹木在這個地方聚集成爲房舍一般的空間,新綠色的藤葉從樹冠上垂下來,遮蔽了太陽大部分的光芒,使得這片水域顏色發沉,只是黑暗深處,生長在捲曲的葳類植物的尖端。像是螢火蟲一樣閃爍着的那些發光的植物,在黑暗中點綴出星星點點的熒光的光芒來。帶給這片腐朽黑暗的森林沼澤一絲神秘的氣息。
這裡形成的原因似乎是中間那一潭深碧色的湖水……當然,說是湖水,其實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個淺水塘,不過少見的,那粼粼的波光證明它是一彎活水……實際上這應該是個很少見的沼澤之中的水源地,在這種可怕的地方,也只有活水纔不會飽含那種千百年落葉累積形成的,可怕的有毒瘴氣。
好吧,不管怎麼說,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脫離腳上那粘膩冰冷的地方了……克魯澤心中一鬆,然後便發現了更大的驚喜——他注意到在這裡竟然能夠看到所謂文明的一點兒痕跡。
就在那水塘的另外一頭兒,一些長長的、彷彿藤蔓一般的東西勾勒出陳舊的人工製造物的痕跡,只有仔細觀察,才能發現那是一條類似棧橋的東西——由打入沼澤之中的腐朽木樁、佈滿青苔的木板構成。整個兒呈現出一種淡青色。但在黑暗的森林中卻變成灰濛濛的顏色。
“是誰!”
屬於少年人尖細的叫嚷讓剛剛放鬆下來的神經猛地再次繃緊了,傭兵之中傳出嘩啦啦一片抽拔兵器的聲音!金屬的撞擊音一瞬間已經讓周圍所有的動物都四散逃離,尋找安全的避難所。
克魯澤將手中的長劍左右的揮舞着,帶出一陣嗤嗤的聲響,這不僅是爲了武備,也是一種變相的威脅——他和所有的隊友一樣注意到,小湯姆尖細的叫聲中說的是“是誰!”而不是“警戒!”——這其中的意思就是來的是人,或者說至少是可以交談的類人生物。
另一個方向上的灌木叢微微抖動了一下,然後一個人影從中緩緩的走出來。
這是個充滿着怪異與神秘的影子……在這個污泥濁水與腐枝爛葉遍佈,空氣溼熱的幾乎可以擠出沸水的地方,他居然把自己包裹在一件覆蓋到腳裸的厚重長袍之中,只是沒有人敢於對對方這個打扮做出任何嘲笑的表現——他不出所料的是一個法師,而且令人驚訝的是,他就那樣施施然的從樹叢中走出,向衆人的方向靠過來,而身邊,或者是周圍什麼地方,竟然沒有哪怕半個可以稱之爲護衛的存在。
“獨自旅行?還是和同伴分散了?”
克魯澤審視着那個人影,想要用自己的傭兵經驗判斷出一些什麼蛛絲馬跡……不過很快他便發現這根本行不通,那件灰呼呼顏色的陳舊長袍乾淨的好像是剛剛擦洗過,甚至那有些開裂的袍腳都沒有一絲一毫沾染上污泥的痕跡。而只有這個特徵外露的法師根本沒有什麼可供判斷的細節。
唔,也不盡然,當這個身影緩緩走近的時候,雷霆之爪的遊擊劍手注意到他長袍上帶着一條兒深藍色的印痕,像是某種植物被碰觸時噴灑的那種汁液,或者是某種沼澤生物的血。
“這位法師閣下……我們只是路過的旅人,無意冒犯,如果是我們無心闖入了您的領地,我保證會在第一時間離開這裡……”
布朗隊長這個時候沉聲開口道……一個敢於在這種地方獨自行動的法師絕對是個實力高強的可怕人物,而那些擁有這種力量的法師們一個個都是眼高於頂,隨心所欲或者瘋狂可怕的怪物,他們擁有的奇異力量讓他們的行事根本不按常理,因此無疑是最難以打交道的,比怪物還要怪物的可怕存在。
“不必擔心……我也不過是個過路的人而已。”
罩袍中傳來了一個令人稍微安心溫和的聲音,克魯澤愣了愣,驚異於這個聲音是如此年輕的同時,也注意到靠近的對方兜帽陰影下面露出來的下巴,蒼白之中帶着一些屬於年輕人的尖銳線條。這傢伙看來還只有二十歲出頭兒……或者更加年輕一些?
“離我們遠一點!你這個該死的笨蛋!”
一陣屬於女人的尖銳聲音讓克魯澤緊緊地皺起了眉頭,那個該死的女人又在發什麼瘋?遊擊劍手不滿的回頭狠狠瞪着她,卻注意到後者臉上那種扭曲的驚悚。“你們這些白癡,都離開他遠一點!沒看見他身上染着血嗎?那是雙足飛龍的血!”她尖叫道,讓所有人臉色瞬間大變。
雷霆之爪算是混出名號的老牌傭兵……雖然能力或者未見得很強,但接受過幾百次任務堆磊的經驗可是極爲豐富的……雙足飛龍,那無疑是這片沼澤之中最爲可怕的霸主,活生生的噩夢,這種傳說中擁有龍族血脈的巨大有翼魔獸生性兇狠、力大無窮,兼之行動迅捷,智力也不算太低,絕對是不啻於他們傳說中親族的,非常危險的怪物。
而傳聞中他們某個相當著名的習性,就是那不錯的記憶力和無以倫比的報復心理,哪怕受到了一點點傷害,只要對手並非是他們認爲的強悍而不可匹敵的角色,他們就很可能死心不息的一直試圖殺死對方,尤其是他們的血液中還帶着某種特別的氣味兒,如果沾染上了一星半點兒,便很有可能被嗅覺敏銳的飛龍追到天涯海角……至少是沼澤的邊緣。
“哦,這個嗎?不要緊的,這個是……”“藏起來!”
灰袍的年輕人揚了揚手,似乎準備解釋些什麼,不過還沒等到他的話音落下,一陣隱隱的尖銳的呼呼風響就讓周圍的傭兵們發出了短促的警告。
樹枝折斷的喀嚓聲音連成了恐怖的嘩嘩響聲。殘枝落葉雨點兒一般的落下,而一個巨大的黑影已經將頭頂上密實的樹冠撞開了一個大洞,轟的一聲撞進了空地中央的淺水池塘,水花緊跟在樹葉後面揚起了一陣瓢潑大雨!
“真他媽的見鬼!”克魯澤大聲的咒罵着,甩手扔掉背後的包裹,被撞開的樹冠中,陽光一瀉而下,讓那個灰綠色,遍佈着粗糙的鱗片和疙疙瘩瘩的韌皮的巨大身影清晰可見。
這個可怕的怪物居然足有十五呎以上的長短,長長的蛇一般的脖頸彎下,蜥蜴一般的大腦袋上,血紅色的目光四下掃視着,讓每一個見到他的人心中的恐懼更加滿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