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老不休的,前幾天又打我!打得我晚上都是趴着睡的,早上起來腰都要斷了!等我退出了學堂,跟着季兄走鏢,有了銀錢,看我怎麼對他……”
“就是,季兄啊,你可得好好爲兄弟幾個籌謀籌謀……”
“哦,是嗎,你想怎麼對我啊?”
聖人常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但事關自己,岑夫子還是看了,也細細聽了。
“那自然是往死裡……啊,夫子……夫子我們不過是喝了些酒,亂說罷了……嗯,亂說的,你不要當真!”
事到如今,劉康腦子轉的最快,權衡利弊,立即就搬出了一個理由,“李爲的阿婆病了,一直不見好轉。我們看他難受,就陪着他小酌了幾杯,誰知喝多了,這才……”
“全部給我滾回去,一會兒再說……”
被氣到幾乎說不出話的岑夫子指着劉康幾人,丟下這句話,接人去了。
居然還搬出孝道來了。
爲着孝道就可以酗酒,辱罵夫子?呵呵,想多了。
說來也巧,他岳丈要過來看看他們夫妻倆,卻是已經七十多的高齡。爲了表示自己的尊重,自然要親自出門去接。
哪知,卻聽到了課堂上永遠都聽不到的話。
什麼叫他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學子給的?什麼叫窮酸秀才?什麼叫他裝模作樣學大儒?
有了銀錢,還要反過來整治自己,往死裡整的那種!
雖不願意承認,但這就是自己辛辛苦苦教出來的學生。
岑夫子一邊走,滿腦子裡揮之不去,卻都是這樣的話,於是心裡想着明天一定要狠狠處罰這幾個人,否則簡直是怒氣難消。
見到他老岳父的時候,也是愁眉不展的。
問清了緣由,他老岳父倒是看得開,扶着鬍鬚,“我還以爲啥事。小事,小事啊!”
“這還是小事?他們這樣說我,你不知道我剛剛聽到的時候差點氣得厥過去……”
窮酸秀才,屢試不第,還有比這更刺激他的麼?
“哈哈,你想想,要是換了我豈不是更慘?”
事實上,岑夫子的岳父也是念過書的,只是比他更不如,連秀才都沒考上,一輩子都只是個童生,因此他才這般說,算得上自黑。
聽了一路勸,回到學堂的時候,岑夫子已經冷靜了下來。因此,出乎自從回學堂就戰戰兢兢伸着脖子等死的劉康幾人的意料,一到下學時間,岑夫子就痛快地放他們走了。
未見任何懲罰。
只是,幾人還沒來得及高興,頭頂響雷炸起。
“從明天開始,你們幾人依次請你們的爹孃長輩不拘是誰到學堂來一趟,我有話對他們說。若是你們不叫,我就自己上門去請。嗯,就從蘇潤厚開始吧。”
然後門便關上了。
幾人面面相覷,恨得咬牙切齒。
“我說這老東西這次怎麼這般仁慈,不打不罵的,原來是有後着在等着我們。要是家裡來了人,他還不可勁告狀?完了完了,我爹孃非打死我不可……”
這幾人的情況大致相同,都是不怕岑夫子怕爹孃。特別是季綱,他爹孃均是走鏢出身的,健壯得很,季綱在他們面前就跟小雞仔似的。
就連捱打也不一樣,別人家多半是一人唱紅臉一人唱白臉,一人威嚴一人溺愛,給個巴掌就給個紅棗,所以再慘也不過是男子單打或者女子單打。
但是對於季綱來說,這一次,他很有可能要面臨男女混合雙打的悲慘局面。
“我才完了呢,我是第一個請爹孃的!”蘇潤厚哀嚎道。
這幾年他過得挺滋潤的,即便早就不是王氏和蘇老頭唯一的孫子,也不是他們的心頭肉,但卻是朱氏和蘇小山心中的寶貝。
有了什麼事,朱氏也總是袒護着他。
每天不過是在學堂裡混混打發時間,也不用下地幹活。
可這次不一樣,誰知道岑夫子會說什麼做什麼。
甚至,他還不知道的是,朱氏肚子裡又孕育了另一個生命。很快,他也將不再是蘇小山和朱氏的唯一。
因爲岑夫子沒有發火,所以學堂裡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包括蘇潤梔蘇潤偉也不知道。倆人一邊走一邊互相考較,越發顯得沉默不語的蘇潤厚與衆不同。
“大哥,你今天是怎麼了?”
自從幾人漸漸長大,家裡便不再有人接送他們上學了。
“沒事,沒事。”
到了家,幾人便發現家中的氣氛挺好。王氏笑眯眯的,李氏笑眯眯的,連朱氏都笑眯眯的。
這可是很少見的。
“阿婆,今晚吃肉嗎?”
“吃什麼肉,就知道吃。你要是把這份心思放在念書上,何愁念不好?哎,你說你怎麼連小偉都不如……”
在王氏這裡吃了癟,蘇潤厚便跑到最喜歡他的朱氏那裡。
“好了,你以爲你還小?去玩吧,別碰着我了。”
說着便將準備撒嬌的蘇潤厚推開,小心護着自己的肚子。原本看家裡的氣氛好,想着趁機說說明天需要去學堂的事也不是那麼難以開口。
現在看來,倒是有些怪怪的。
到了晚飯,蘇潤厚才知道原因,朱氏李氏都又有身子了。
吃過飯,李氏沒有偷懶,幫着阮氏做家務。投桃報李,阮氏便不讓她做那些需要彎腰的活。
至於朱氏,早就藉口腰痠,回房歇着了。
“娘,我……我有話說。”
“你這孩子,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磨磨蹭蹭的不像樣。”
時隔多年,朱氏再次懷上,心裡很是高興,因此格外小心。自從下午把脈確診後,便打定主意接下來的幾個月什麼都不幹,安心養胎。
其實別說她了,就連蘇老頭和王氏也很開心,更別提蘇小山了。說起來,這個年代,一個孩子到底是太過單薄,你看村裡甭管生男生女,誰家不是一長串的娃?
也就是朱氏當時生蘇潤厚傷了身子,他又是個兒子,這纔沒有四處求醫調理身子。
想到若是再不說,一會兒蘇小山進來就麻煩了,蘇潤厚直挺挺跪在朱氏面前,避重就輕將事情說了一遍,末了,一把鼻涕一把淚,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娘,你要幫幫我,這次你一定要幫幫我。”
以往,他一哭一跪,事情基本上都能解決,因爲朱氏心疼他,見不得他受丁點委屈。
可今天,註定會不一樣。
“你又做什麼了,啊?你快說!”
興許是在孕期,朱氏的脾氣變得有些暴躁,坐直了身子擰着蘇潤厚的耳朵厲聲問話,“說,這次是把哪個同窗打了,還是又逃課被夫子發現了?”
好吧,自己剛剛不是說過了麼!
“我……原本不關我的事!今天劉康和季綱他們非要去鎮上喝酒,經不住磨,我……也喝了幾口。後來回到學堂,他們又在那裡罵夫子,卻被夫子聽到了,就要我們回家給各自的爹孃說說,輪流到學堂去。”
頓了頓,確認朱氏確實在聽,這才又道。
“明天……明天該你和爹去。”
聞言,朱氏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憑直覺感覺這事不好弄。要是和同窗打架什麼的還好辦,反正她潑辣,嘴巴不饒人,且一個巴掌拍不響,她有的是辦法糊弄過去。
是以前幾次劉康幾人都賠償過銀錢,她卻一個子都沒給。
可這次的對象是岑夫子,撒潑什麼的是沒有用的。哪怕是她贏了,可實際上卻是輸了。
人家是夫子,自己的娃是學子,這點區別她還拎得清。
“你……你這個敗家子啊,非要氣死我是不是?你說你們惹誰不好,非要去惹岑夫子?是不是嫌老孃還不夠丟臉?你說,我給你擦了多少次屁股了?你倒好,轉背就忘了,現在還學人家喝酒,毛都沒長齊,喝什麼酒!”
說着就站了起來,準備在屋裡尋個合適的物件打人。
恰好蘇小山也進來了,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將朱氏安置在椅子上坐好,這才命蘇潤厚跪在自己面前慢慢問話。
要換了平時,他早就不幹了,可今天也只能乖乖跪着,不一會兒便感覺自己的膝蓋生疼。雖然他不愛念書,但是,他更不願意下地幹活。
“這次逃課去鎮上喝酒,是誰提議的?”
“劉康。”
“劉康,劉康,又是他!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跟着他玩,你非不聽……你罵岑夫子了沒?”
“沒有,絕對沒有,爹,我怎麼可能罵夫子……”
“你沒罵,人家怎麼會叫我和你娘過去?好了,起來吧,到你的屋子睡覺去!”
聞言,蘇潤厚趕忙站了起來,正準備出門,轉身小心翼翼看着蘇小山和朱氏道,“那明天……”
“你去睡你的!”蘇小山大吼。
見朱氏眼皮都沒擡一下,蘇潤厚灰溜溜地離開了。
結果,他前腳剛走,王氏就進門來了。
“小山,你吼啥吼?這大半夜的,你們不睡,別人也不睡嗎?還有,你嚇到你婆娘可怎麼辦?”
不提還好,一提,蘇小山就怒了。
“娘,你是不知道,這小崽子又犯錯了,岑夫子讓我和他娘明日去學堂呢!哎,也不知道讓我們去做什麼!”
“哦,打人了還是逃課了?”王氏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這也不怪她,實在是這種事這幾年時有發生,剛開始她還跟着着急,現在麼,她已經麻木了。
“不是打架逃課,他們那一夥人今天去鎮上喝酒了,結果喝多了,那個劉康回來就把人家岑夫子給罵了……”
“罵岑夫子?怎麼罵的?”
待到蘇小山大致複述了一遍,王氏直接石化了。
王氏:……
膽子不小,實在是不小啊!
這十里八鄉敢這樣罵岑夫子的,也就這幾人了。
半響,王氏才道:“以前吧,我要是說一句,你們就跳出來護着,覺得我偏心,針對他。可是你們自己瞧瞧,這幾年下來,這娃不是打架就是逃課……罷了,自己的娃自己管,我老了,管不動了。”
說完,轉身就走了。
“不行,這一次一定要好好管一管了!”
蘇小山氣得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倒是朱氏,出奇地一句話都沒說,在心裡想着對策。
第二天一大早,蘇小山便和朱氏乖乖地到了學堂。
一路上,倆口子想着岑夫子多半會罵人,對着他們出口氣罷了。所以,他倆商議好不管對方說什麼難聽的都不能發火。只要對方罵夠了,也就了事了。
結果,卻完全不是這樣的。
“這次叫你們來,想來你們也知道是爲什麼。作爲蘇潤厚的夫子,我確實很慚愧,沒有把他教好。這幾年,他和劉康幾人捉弄、打過好幾個同窗,逃課無數次。現在,所有人裡也就他們幾個還背不完《三字經》……”
不是期待中文縐縐的罵人,而是自我反省,加數落兒子等人的罪狀。倆口子互相看了一眼,覺得有些不妙。
這還不如罵人呢。
“岑夫子你辛苦了!這次確實是幾個皮小子不對,下來之後我們一定會好好管教……”
“你們誤會了……我今天叫二位來,是希望你們把孩子領回去。其實蘇潤厚是個挺聰明的孩子,可能只是不適合在我這裡罷了。換個學堂,興許能學得好呢!”
原來這纔是目的。
只是,這當然不能同意。這可是老蘇家的大孫子,好歹也念了好幾年了,怎麼能因此而輟學回家呢?
至於其他學堂,這十里八鄉的也找不出更好的了,那就只能去鎮上了。
王氏那摳門的能同意?
要是不念了,現在還沒分家,豈不是便宜大房二房了。
於是,蘇小山還沒說話,朱氏再次施展自己的功力,從自己到蘇老頭和王氏,如何如何含辛茹苦如何從嘴裡舍下幾粒糧食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這才換了幾個錢送孩子來念書,到以後一定好好督促蘇潤厚好好唸書絕不允許類似的情況再次發生,說得聲淚俱下。
要換了一般人,早就被糊弄了。
只可惜,岑夫子也不是傻子,早就做了些調查。
“這樣,我也不爲難你們,咱就以一個月爲限。若是再出現逃課打人之類的事,我就直接將人趕出去。”
聞言,蘇小山和朱氏鬆了口氣,人家好歹是鬆口了,於是倆人一再保證,一定嚴加看管,不會再讓他這樣。
又說了堆好話,這才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其他幾個人的爹孃也差不多有相同的經歷。岑夫子看得多了,這才發現自己第一天險些心軟。
可憐的蘇潤厚和劉康幾人,從此過上了水深火熱的生活。上課的時候,哪怕是困極了也不敢睡覺,而是死命睜着眼睛跟着唸書習字練字。
回家後,在家人的監督下,不是背書就是練字,根本不讓出房門半步。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好不容易到了旬假,蘇潤厚爆發了。
原以爲可以休息兩天,可朱氏直接看着他,讓他練字。
“阿公阿婆,爹,娘,我實在是不想念書了,真的太痛苦了!你們饒了我吧,好不好?只要不念書,讓我做啥都行!”
因爲是剛吃過早飯,所以一家人都在。
聞言,蘇老頭和王氏沒有吭聲,只是也沒離開,而是坐着看蘇小山和朱氏如何解決。
“做什麼都行?行啊,我現在有了身子,很多事都做不了,你就幫我做吧。一會兒先跟着你大伯二叔你爹去地裡幹活,把地翻了,然後回來打水洗衣……”
“憑什麼?你自己就算是沒……這樣,也沒幹這麼多活!”
“憑什麼?憑我是你娘!憑你是我生的!要麼下地幹活回家洗衣,要麼就老老實實去念書。你自己選。”
“那我寧願下地幹活!”
這一次,蘇潤厚決定死磕到底。
可惜,蘇小山根本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直接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才走進來,手裡拿着一個奇怪的揹簍。
在衆人的目瞪口呆中,蘇小山三下五除二,將蘇潤厚裝進深深的揹簍裡,按着不讓動,然後揹着就到了屋外。接着,爬上早就準備好的梯子,小心翼翼地朝門口的瓊花樹上爬去。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一看就是早有準備。
據村裡的老人講,這棵瓊花樹已經有好幾百年了,是蘆葭村的老祖宗當時中了秀才之後種下的。
現在長得枝繁葉茂的,生命力很強。
特別是長到八九米高的地方分了一枝出來,直直的伸了出去。這一段樹枝光溜溜的,又粗壯,很是適合蘇小山施展自己在鎮上打聽到的辦法。
所以等衆人反應過來,蘇潤厚已經被懸掛在半空中了。
“你屁股底下有幾本書,你隨便看那本都行。到了吃飯的時候,我會把你放下來的。當然,你若是不怕死,就自己跳下來吧。”
蘇小山冷冷的說完,然後便扛起鋤頭下地去了。
“阿公阿婆,娘,救命啊,放我下來!”
看了看外面的高度,蘇潤厚真的哭了起來。他惜命得很,當然不會自己蹦着跳出去。
只是可惜,無論是蘇老頭還是王氏甚至朱氏都沒有理他。
末了,聽他叫得悽慘,朱氏摸着肚子走到揹簍下面,朝蘇潤厚喊道:“兒啊,你爹這樣也是爲了你好。你好好在裡面看書,吃飯的時候我讓你爹給你送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