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難道根本就不會寫字?”
岑夫子自然將這一切看在了眼裡,挑了挑眉。
短短一句話,卻充滿了質疑,讓蘇潤梔有些頭疼。怎麼說呢,他的確是會寫字的,而且作爲中文系畢業的大學生,基本上常見的字他都會。
但是,都是簡化字。
經過這兩年的練習,繁體字他也會寫一兩百個,但問題是他只會拿樹枝在沙地上寫。至於毛筆什麼的,前世他不曾練過,這一世就更不用說。
連摸都沒摸過。
想了想,蘇潤梔便決定實話實說。
“夫子,學生的確會寫字,但學生家貧,且年紀尚幼,故還未用過紙筆書寫……”
聞言,岑夫子心中瞭然,農家子弟嘛,這也是常情,一點都不奇怪。不過,他仍堅持己見。
“沒用過不打緊,以後總要用的。你且拿起筆寫吧。”
蘇潤梔聽了,知道今日不寫是不行的了,只好硬着頭皮拿起那隻擱在桌子上的毛筆,蘸了蘸墨汁,然後像握鋼筆那樣握住了筆桿,低着頭,盯着紙,準備寫字。
只可惜,蘇潤梔還未下筆,那墨汁倒像是與他做對一般,順着筆尖滴了一滴墨在泛黃的紙上,然後迅速渲染開……
蘇潤梔:……
什麼叫丟臉?這就是!
反正那墨散得有多開,蘇潤梔便覺得自己有多丟臉。
“先把筆擱下,然後按照我說的做…….把身體坐直了!頭,把頭擺正!腳放好……好,就是這樣!”
蘇潤梔原以爲岑夫子會走過來,站在自己身後,手把手的教他一下。哪知卻是他想多了,對方根本動都沒動一下,只是出聲引導。
不容置疑。
見對方不再吭聲,蘇潤梔復又拿起毛筆,正準備下筆,岑夫子又道:“握筆不要握那麼緊,手心虛空…….”
好吧,他猶豫的時候,一滴墨汁又滴了下去……
蘇潤梔:……
啊啊啊,崩潰!什麼叫手心虛空,虛空多大的空間?你倒是講清楚一點啊!
等到他戰戰兢兢又有些興奮、一筆一劃地寫了一個“善”字和一個“蘇”字,這才鬆了口氣。善字還好,簡繁字體一樣,根本不用額外記住什麼。
倒是“蘇”字費了他不少時間。
若不是之前的兩年刻意記着,現在多寫或者少些一筆,簡直是一定的。但這可是他的姓,寫錯什麼字也不能寫錯這個字啊。
要不然,肯定會成爲他一輩子的污點。
“嗯……你再寫個勉和宜字。”
納尼?不是說只寫兩個麼,怎麼還要寫?
但與此同時蘇潤梔鬆了口氣,心道這兩個字似乎都無繁體字,他倒是信手拈來。而且,他也聽出來了,這是《三字經》的最後一句,“戒之哉,宜勉力”。
這倒是有始有終,蘇潤梔心道,卻哪裡知道岑夫子見他的握筆姿勢確實是第一次寫字,但卻越來越熟悉,於是便想讓他多寫兩個字檢查檢查。
而且他這字體……嗯,簡直沒有章法,端正卻又醜陋。
由於對握筆姿勢熟悉了一些,這一次,蘇潤梔寫出來的兩個字倒是比剛剛寫得要好些。
也僅僅是好一點罷了。
岑夫子看了,半響才道:“嗯……你且等下。”
說着便起身,自顧自進了另一間屋子,搞得蘇潤梔一頭霧水,不知道對方要做什麼。
不過見四下無人,他便趁機打量起這間屋子來。
頗爲寬敞的一間屋子,屋裡的裝飾卻很少,不過是牆上掛了幾幅字畫,有山水畫,也有字,他也實在是欣賞不來,說不出好壞。
倒是西南角處立了個木架子,上面端放着一盆蘭花。
而旁邊則是幾木架子書。
仔細看了看那盆蘭花,蘇潤梔心有所想,卻又不好趁着岑夫子不在就貿然起身前去查看。要是人家回來剛好碰着,那這第一印象也就沒了。
有人說過,甭管是人還是事,若是一開始就讓你莫名覺得哪裡不舒服的,那麼最終一定會讓你特別不舒服。加上他學過所謂的“刻板印象”和“首因效應”,自然知道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很多時候,人和人日後是否親密,與第一次見面的關係很大。特別是像岑夫子這樣的文人,見過的人又多,脾氣又古怪,很多事情根本不能用常理去推測。
當然,也有例外的。
岑夫子很快就回來了,這讓蘇潤梔慶幸自己忍住了,沒有貿然起身。只是,他是空着手去的,回來的時候手上卻拿着一個普通的木盒子。
“盒子裡有兩隻筆,一大一小。下學的時候,你記得去找漆砂拿回家。既還未使用墨和紙,那就先蘸水在木盆裡寫。等到你再大兩歲,買一刀黃紙先練習着。這筆的話,先用大的,再用小的。”
蘇潤梔不期對方去了一趟,竟是要送他禮物,一時有些受寵若驚,又十分感動。看來,這冷麪的岑夫子冷的只是表面,內心還是很火熱的。
只是,自己剛剛寫的幾個字未免太醜了些,不過是模仿了之前練習的龐中華的字體,稱得上齊整,卻是一點風骨都沒,也不知道這岑夫子在想些什麼。
他哪裡知道,這幾個字讓岑夫子十分滿意,又覺得他小小年紀,雖然稚嫩,但寫的字卻頗有一種風範,又和他所知的所有字體皆不相似。
假以時日,若是成了,要是能自成一體倒是美談。
只是,漆砂是誰?很明顯是個人。
想了想,蘇潤梔還是沒問出口。反正鼻子下面就是路,嘴巴就是答案,大不了下學的時候問問就是了。而且岑夫子沒讓他就這樣大大咧咧地捧着盒子回教室,也挺好的。
他可不想第一天進學堂就高調樹敵。
自古文人相輕,有玻璃心的簡直是一大片。
考較完畢,還得了禮物,蘇潤梔心裡便不自覺地放鬆了,惹得坐在院子裡桂樹下的漆砂側目。
作爲引導這麼多年,岑夫子在開學第一天考較弟子的習慣根本就沒有變過。只是,進去的人,出來的時候不是眉頭緊鎖便是小聲哭泣,又或者緊繃着臉。
像蘇潤梔這樣鬆快的,倒是少見得很。
“小羊,小羊,你快說說,夫子叫你去幹嘛?怎麼去了這麼久啊?”
“沒啥,就是讓我背《三字經》,然後讓我寫字給他看。”
“啊,怎麼辦?《三字經》我還背不熟,字我也不會寫……”聽了蘇潤梔的話,蘇潤偉開始緊張起來。
“背不對,寫不出字,會不會捱打啊?”
蘇潤梔不準備嚇他,再說估計每個人考較的內容多半是不一樣的。之所以讓他寫字背書,估計是因爲怕自己年齡小,岑夫子不收他,所以當時王氏將他大大誇耀了一番。
剛剛不過是驗證罷了。
“放心吧,阿婆當初告訴過夫子我會背《三字經》和寫幾個字,所以夫子纔會考較我這些。到了你們這裡,倒是不一定的,所以不要緊張。”
聞言,蘇潤偉這才放鬆了些。
趁着岑夫子還在陸續地考較學生,蘇潤梔便開始瀏覽他桌子上的《百家姓》和蘇潤厚桌子上的《千字文》。
那引導剛剛可是說了,這些書都是免費給他們使用的,不能帶回家,且都是做了記號的,即哪一桌用的是哪一本,他那裡全有登記。
若是誰敢在上面亂寫亂畫亂撕,一經發現是故意的,會受到買一本新書甚至是攆出學堂的懲罰。
拿起書,蘇潤梔快速地翻了起來,越翻越開心。這些內容,與他前世熟悉的是一模一樣的。這樣一來,他只需再熟悉一遍就是了,重點反而是把每個字的繁體字都記住。
至於多出來的時間,他還有許多書籍需要背誦和理解。
“小羊,你拿我的書作甚?”蘇潤厚的聲音裡有些憤怒。
“哦,我見你不在,就拿來看看……”
“誰讓你看的!還給我!”
說着,蘇潤厚走上前,一把將書從蘇潤梔手裡搶了,這纔拿着書氣鼓鼓地坐下。
“你這是怎麼了?論公,這書不是你的,是夫子好心借與我們的;論私,你是我哥,我借你的書看看怎麼了?”
蘇潤厚:……
好吧,一直以來他都說不過蘇潤梔這個話癆。明明年紀小的很,話卻很多,歪道理也多,可偏偏王氏等人還吃他這一套。
“是不是在夫子哪裡……”
聞言,蘇潤厚嘆了口氣,“唸書真的好難啊!我早就說不來不來,可我娘偏要我來!這,這不是害我嘛!”
蘇潤梔還未說話,小胖子季綱便湊了過來,“兄臺,我道是這學堂裡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原來你也是這般。哎,你說人幹嘛非要念書呢?”
“可不是!要說我大伯也教我識字教了兩年多了,可我總是轉背就忘了,根本記不住。可我娘說,不念書便要讓我下地幹活……”
“下地幹活算什麼?依我說,拿着鋤頭倒是比拿筆輕鬆!你不知道剛剛夫子讓我寫字,我拿着那筆,感覺有千斤重。”
“那你爲什麼不下地幹活?”蘇潤厚沒好氣地問道。
“你以爲我不想?可我家在鎮上,哪裡有地給我種?我爹可說了,若是不念書,就跟着他們走鏢……”
事實上,季綱家開的談不上是鏢局,因爲他們主要是幫着人把貨物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有時候還會幫着帶衣裳帶書信什麼的。
他家原是石頭村的,隨着季父在鎮上做買賣,全家人便陸續搬了過去。只可惜,一年不到,鎮上有名的夫子幾乎都婉拒了他,實在是名聲在外。
這不,季家二老爲了這根獨苗苗又搬回了石頭村。
倆人聊得火熱,蘇潤厚也就不那麼鬱悶了,也不計較岑夫子剛剛說他“蠢鈍如豬”的評價。
見狀,蘇潤梔直接又把他的書拿過去看。
蘇潤厚:……
倆人又聊了一會兒,班上二十一名學生便都被考較過了,於是岑夫子回到了室內。
“剛剛,和你們每個人都見了面,也知道了你們的情況。有些人來這裡之前學過幾個字,有些人則一無所知…….”
岑夫子一掃剛剛的冷漠,熱情洋溢地說了一番鼓勵大家的話,無外乎就是之前只代表過去,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天,只要好好學,定有所成。
還誡勉大家不要怕苦怕累。
聽到這裡,季綱和蘇潤厚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接着便是讓大家翻開《三字經》,從“人之初,性本善”教到“人不學,不知義”。聲音抑揚頓挫,聽起來倒像是在唱歌,確實比蘇大山教得好。
蘇大山教的時候,每個字都是同一個調,完全沒有情感。
一開始的時候,蘇潤梔還是認真地跟着念,可是念完了,岑夫子卻並沒有如他期待的那般講講這些詞句的具體含義和出處。
這讓他非常失望。
雖然只是啓蒙,但就這樣念念有什麼意思?無論是《三字經》還是《百家姓》又或者《千字文》,考試的時候都是不考的,但是卻算是打開他們學**門的第一步。
這三本書,要麼有有趣的歷史故事,要麼有天文地理知識,要麼有深刻的人生道理,且文筆優美,辭藻華麗,脈絡清晰,語言洗煉。
若是學好了,完全可以爲以後的學習打下堅實的基礎。
因此,有人這樣說過,“讀《三字經》以習見聞,讀《百家姓》以便日用,讀《千字文》以明義理”。
可爲何連岑夫子這樣的人都不講解一下其含義?
蘇潤梔實在是有些理解不了。
既然這樣,反正《三字經》他已經倒背如流,於是便一邊聽講,一邊自顧自地看起了《千字文》。
這個階段,這種難度,一心二用還難不倒他。
他之前倒是想過纏着王氏買一本,方便三兄弟提前閱看,但後來去鎮上的書肆問了價格,薄薄的一本,裝訂的一般,還是手抄的,卻是要價五百文,也就主動不要了。
這些書不能帶走,只能上課時間看,所以他看得很認真。
到了酉時三刻,岑夫子便宣佈下學了。
聞言,許多人都鬆了口氣。
就拿蘇潤厚來說,這些內容他是學過的。雖然不能背誦,但岑夫子一念,他還是能記起來一些的,因此便覺得很無聊。且今天是第一天上學,原本以爲可以早點回去的,卻還是耽擱到了現在。
“小羊,走了,回家了……你還要去哪裡啊?”
蘇潤厚在和今天剛剛認識卻已經引爲知己的季綱聊天告別,蘇潤偉卻見蘇潤梔揹着書袋往另一個方向走,怕他因爲迷糊走錯了路,於是出言詢問。
“偉……二哥,你和大哥等等我,夫子叫我有點事,我去去就回……很快的。”
到了今天早上擊鼓的地方,蘇潤梔運氣好,一下子便看見了今天負責引導的那個小廝。
“這位大哥,我想問問漆砂在哪裡,可否能……”
他想問對方認識漆砂不,若是認識,能否帶他去見見。結果話還沒說完,對方便道:“我就是漆砂。”
說着便轉身拿出一個盒子來遞給蘇潤梔,“那,你拿着。”
蘇潤梔見這個盒子依稀就是下午岑夫子給他看的那個,躬身雙手接過,又謝了漆砂,這才捧着盒子離開了。
另一邊,季綱的阿公阿婆早就來了,接走了孫子,蘇潤厚便等着有些無聊。
“小羊做什麼去了?”
“說是夫子找他有點事,讓我們等等他。”
“夫子找他能有什麼事?該不會是他哄人,先走了吧?”
“怎麼會,小羊不是這樣的人!”
“誒,我就說說而已,你倒是當真了!難怪我娘總是說,你們一家子都是這樣,呆呆傻傻的……”
蘇潤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