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訴

果然,梅家恩的注意力又轉回若胭,剛要說話,杜氏和梅承禮意外的同時出聲。

“若胭,不可亂認錯。”這是杜氏的聲音。

“不管二妹妹的事,都是兒子的錯,老爺要罰就罰兒子吧。”這是梅承禮的聲音,並不鏗鏘有力,卻也難得清明堅定。

梅家恩眯着眼打量兩人,沒有說話,表情微妙,梅映雪一見情況有變,也忙哭道,“老爺別生氣,映雪也有錯,映雪沒用,沒有照顧好奶奶,老爺你就處罰映雪吧。”

“好,好,竟然突然都搶着認錯了——”梅家恩深喘一口氣,目光威嚴凌厲,臉上仍是不消的怒氣,用手指着地上跪着的三個兒女,又轉向杜氏,後者依舊是冷得像冰。

門外匆匆進來一人,“老爺,老太太請您過去。”卻是方媽媽。

“哦?好,好,我馬上就去。”梅家恩頓時喜上眉梢,瞬間將滿臉怒氣趕的不見影,又轉向衆人,惱煩拂袖,想說些什麼,終是什麼也沒說,就急匆匆的走了,方媽媽跟在身後,到門檻時,回頭一笑,意味悠長。

張氏坐在牀頭,裹着頭巾,一臉的恨意,見梅家恩進來,眼淚撲撲的就掉下來,用手使勁的擂牀沿,哭道,“兒啊,娘要回延津去,就是死,也回延津死。”

梅家恩剛進門就聽這話嚇得撲通就跪下來,用膝蓋一步步挪到牀邊,先磕上幾個響頭,這才求道,“娘,你這是要兒子的命啊,多大的事都有兒子給你撐着,你自管好生過着,說什麼要走,你要是走,兒子還有什麼顏面活下去,還不如一頭撞死在娘面前。”

張氏哭得傷心,將梅家恩拉起來,“你是個孝順的,娘沒白養你一場,娘何嘗不想着跟着你養老過一輩子,可是娘在這府裡是活不下去了,你現在當了朝廷的大官,也是要名聲的,這後宅裡烏煙瘴氣,娘就是賴着不走,也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成日裡出些個幺蛾子,傳出去也要壞你的名聲,倒不如走的遠遠的,給人騰個地方,你們一家子過你們的美日子,娘回延津,守着你爹的墳頭,過娘一個人的日子去。”說着就要下牀,像是要收拾行李。

梅家恩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抱緊張氏的腳,哭得一臉鼻涕,“娘,你要走,兒子現在就一頭撞死算了,也不肯被人揹後罵不孝,娘自幼教兒子的,百善孝爲先,兒子要是不孝順娘,還過什麼美日子?兒子早就說過,這梅府都是孃的,娘管着這滿府上下,有什麼不順心的,該怎麼處罰便處罰,只要彆氣着自己就是,誰又敢把娘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張氏不依,只是要走,挪不開腳,就抱着梅家恩的頭痛哭,也不說話。

方媽媽就走近了,跪在梅家恩身後,哭道,“老爺,老奴跟着老太太幾十年了,也伺候老爺幾十年了,從來不是個多話的,今兒要託大一次,口出狂言,把老太太不肯說的心裡話說出來,老爺要治老奴的不敬之罪,老奴別無二話,只求老爺先聽完,想想老太太是怎麼把老爺從襁褓小兒養到現在的?”

“方媽媽言重了,方媽媽對梅家勞苦功高,家恩不敢輕視,有話請講。”梅家恩忙表態。

有了這話,方媽媽放下心哭道,“老太太一顆菩薩一樣的心,一心只想着老爺,只要老爺高興,老太太受多大的委屈也只往自己肚子裡咽,從不埋怨什麼,當年,老爺原是上京趕考,認識了太太,和太太要好,留在京州連家也不回了,老太太在家,整日裡盼着老爺回,心裡再不願意,也是捨不得老爺難過,只好求全了,老爺也知道那時候老太太是相中鄭姨娘的,鄭姨娘的父親是正七品的新鄉知縣,對老爺又有提攜,這門親事正好門當戶對,老太太都已經應下了,只因老爺不肯,才舍了臉面退親,老爺娶了太太算是如了心願了,卻不想一想老太太的臉面往哪裡擱?”

提起當年娶杜氏之事,梅家恩有些恍惚,好似如隔重生,心中百味俱全,方媽媽說的張氏早已訂下鄭家之事,梅家恩這卻是第一次聽說,怎麼這幾十年來從沒人提起過,就連一向好炫耀恩惠的趙氏和得了便宜還賣乖的鄭姨娘也沒拿這事說嘴過。

見梅家恩沒有駁斥惱怒,方媽媽眉尖一抖,哭得更悲切,語氣也越發的重了,“太太進門後也沒有立過規矩,只說是子嗣要緊不肯留在老太太身邊盡孝,貪念京州繁華非要跟着老爺上京,這也罷了,只說這些年來,太太待老太太是如何的不恭不孝,哪家兒媳婦在婆婆面前敢有半句不從,太太所作所爲卻是毫不將老太太放在眼裡,從大少爺的養育、取名以來,故意爲難老太太的事也多了,老爺心裡也多少有數,更該想想老太太辛苦養大老爺,又辛苦養大大少爺,這份恩情怎麼還報,太太不思感恩,反還怨恨老太太搶走大少爺,挑唆大少爺與老太太離心離德,要大少爺和老太太生分,老爺是知道的,大少爺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啊,這不是要老太太的命嗎?”說罷,只是大哭着磕頭。

“竟有這樣的事?”梅家恩只覺得心被撕咬的痛,恨恨的一擊牀沿,“杜氏竟然挑撥離間嗎?”自己只當杜氏性格倔強清冷又不喜甜言蜜語討人歡喜罷了,卻沒料想會做出這等可恨之事,當年新婚蜜月之期杜氏跟隨上京,梅家恩並非覺得有何不妥,也不覺得杜氏是因爲貪念繁華不肯盡孝,說來他自己也知道當時還是大伯母蔣氏出面勸說張氏,理當讓杜氏陪在梅家恩身邊的,這幾十年來也從沒覺得在這件事上有杜氏什麼錯,此刻聽了方媽媽的話,突然覺得杜氏的可惡,越來越認爲全是杜氏之錯,若是杜氏當時堅持留在延津,說不定娘就會高興很多。

張氏和方媽媽同時一怔,“求老爺爲老太太做主,老太太決意要回延津,老奴自然要追隨,就讓老奴和老太太一起回去吧,也好讓老奴接着伺候老太太,全了老奴這一生的忠心。”

梅家恩雙手將方媽媽扶起,道,“方媽媽不必如此,老太太不用回延津,就在這府裡住着,一切自有做兒子的安排妥當,爲人子,若是不能讓娘安享晚年,反而整日裡傷心愁苦,豈不愧對祖宗、愧對孃的養育之恩?娘,你先躺下,消消氣,萬事都有兒子在,杜氏不孝無德,兒子必要讓她給娘一個說法,就是方媽媽也寬心,方媽媽的忠心爲主,老太太記着,家恩也記着,只管在梅家養老終年。”

方媽媽大喜,含着淚連連磕頭謝恩。

張氏目光一閃,也就不再堅持下牀,仍是拉着梅家恩哭不止聲,梅家恩就攙了她靠在牀頭,又取了迎枕墊着後腰,親自端了茶來,餵了兩口,眼見着氣緩了緩,這才沉吟着問事情究竟如何,張氏卻又哭起來,泣不成聲,哪裡還能說什麼,梅家恩只好作罷,又哄張氏,許久不見效,方媽媽主動道,“老太太,你都傷心成這樣了,還想着顧全她們的顏面作甚,你就是不說,老爺日後也會知道,那時候豈不是要更心疼老太太受的委屈?”轉向梅家恩,道,“老爺,老奴還有話說,老太太不肯說,老奴來說,大少爺身體不適,老太太掛念着,就親自燉了銀耳蓮子湯送去,哄着大少爺吃,又特意請了二小姐也過去一起閒話解悶,誰知道二小姐見到大少爺,當着老太太的面,竟字字句句的鼓動大少爺疏離老太太,還說老太太假裝好人,那話說的喲,句句誅心,把大少爺都說哭了,老奴都聽不下去呢,太太還站在門口幫襯,老太太就氣得……氣得暈倒。”

“哎呀!大逆不道的孽障!簡直要氣死我了!”梅家恩一聽這話,心口一股暴怒之氣陡然竄出,猛地站起身,大聲喝罵,“小畜生,竟敢如此!方媽媽你再說一遍,她當時是怎麼說的?”

方媽媽就和張氏對視一眼,交換一個眼神,方媽媽將若胭當時說的話一字不漏的複述了一遍,另添油加醋、聲色俱厲的加了些言辭,說是“二小姐指名道姓的說了,要大少爺睜大眼睛看清楚,誰纔是好人,別以爲從小養着你的人就是好人,那都是假裝的,你以後可不能孝順。”只氣得梅家恩暴跳如雷,轉身就走,口口聲聲要去活活打死若胭。

張氏拍牀喝止,方媽媽也搶上前攔住,說道,“老爺這般氣沖沖的從中園走出去處罰二小姐,必定要引起誤會,不知情的還以爲是老太太編排了二小姐的是非,不是更叫老太太難看?再說了,二小姐雖然說話傷人,老太太是個寬厚明理的,只念着她還年紀小,並不願將她如何,老爺只想想,二小姐纔多大歲數,又是剛進府的,與大少爺也沒見過幾次,老太太又待她不薄,她有什麼理由挑撥是非?”

梅家恩一怔,止步,疑惑的回身望張氏,張氏卻閉上眼,只當不知。

方媽媽就想了想,遲疑道,“老奴想起一事,也不知當說不當說,老奴聽說二小姐去南園前,是剛從太太那離開的,出來時一臉的古怪,還和三小姐發生了衝突,不過是姐妹之間的口角,倒也沒什麼,老奴只是這麼一說,也想不出有什麼關聯,老爺也就只當聽聽,別多想。”這話說的,能不多想?

梅家恩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方媽媽的話中之意,什麼也不說,大步就出去了,方媽媽追到門口,目送他出了月洞門,這纔回身,對上張氏的目光,微微點頭,張氏就冷冷的笑起來。

再說梅家恩如同一隻點燃引線的火藥包,待時爆發,雙目通紅,一路帶風直奔書房,不料想剛到垂花門,就見添祿跑過來,說,“老爺,江大人在花廳等您半晌了。”梅家恩這才猛然想起還有江太醫此人,自己竟然將他忘了,暗道失禮,只得忍下對杜氏和若胭的怒火,又掛上得體的笑容,匆匆忙忙進了花廳,“該死,該死,愚弟忙於家事,冷落了年兄,失禮,失禮,年兄贖罪。”

江太醫起身,擺手笑,“無妨,老弟純孝,京州士人爭爲楷模,再說你我交情,還用的着這些客套?”

兩人就打起了哈哈,主賓分坐,僕人又添了熱茶。

江太醫就問起張氏此刻如何,梅家恩就笑,“多虧了年兄,家母已經無礙。”

“那就好。”江大人點點頭,伸手捋了捋下巴的兩寸山羊鬚,“老弟也不必過於憂慮,愚兄爲老太太診脈多次,素知老太太身體一向強健,並無大礙,只是心火旺些,平時多注意休息,飲食清淡,勿急勿躁,少思少慮,自然可保松鶴之壽。”

到底確認張氏無恙,梅家恩也便寬了心,想了想,又問方子,江太醫搖頭,“靜養即是,無需用藥。”

梅家恩不放心,“到底年邁,怎好不用藥調理?”

江太醫果然是有些迂了,道,“你我交情匪淺,愚兄也不與你迂迴,老太太身體確實無需用藥。”

梅家恩垂目思慮片刻,還是堅持,“年兄,還是勞煩你開個方子吧,若是家母不需調理之藥,那便只開些溫補和順的、清火開胃的也行,人老了,有病沒病,這兩樣時常吃些也不妨。”

江太醫怔住,皺着眉頭疑惑的看梅家恩,梅家恩卻只是笑着堅持,江太醫也就不再勸,隱約反應過來,哈哈笑兩聲,鋪紙提筆,刷刷刷連開了幾個方子,指着說,“這個山楂雞內金,清火開胃;這個當歸黃芪,溫補和順;這個柴胡甘草,降火解燥……”

梅家恩就笑着接過一疊方子,道,“如此甚好,多謝年兄,改日愚弟必定請年兄小酌。”

江太醫也不推卻,當即應下,兩人又閒聊幾句,江太醫就起身告辭,梅家恩也不挽留,送至門口,揖手作別,折返回府又道花廳細細看了那幾張方子,滿意的點點頭,收進袖子,這才又提起怒火,沉下臉來往書房走,卻見從敏慌張張的奔過來,差點沒一頭撞上梅家恩,一開口就有了哭腔,“老爺,太太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