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

正思忖着和梅映霜再打個招呼說句心裡話就走,忽又聽梅家恩冒出一句,“梅若胭,你到底來做什麼。”

若胭正要答話,身邊那個表現得相當有耐心的雲懿霆又代爲回答了,“若胭畢竟曾經受了梅家的衣食之恩,今日送行,也送來白銀千兩,還清這個情分,從今往後,徹底兩清,據我所知,若胭自幼居住衚衕小院,粗茶淡飯,回到梅家,更是稀粥鹹菜,一千兩銀子,當足夠了。”

一揮手,初夏上前,面無表情的將一張票據遞給梅家恩,梅家恩僵硬着臉沒接,初夏也沒強求,轉身就擱在張氏懷裡。

這一舉動,大家都傻了,連若胭也愣住,她從不知這個安排,更沒想到初夏也和他一起瞞着自己,誠然他今日之舉令人一吐胸中濁氣,暢快輕鬆,但又何必呢。

張氏兩眼放光,顧不得咳嗽,雙手抓住票據,湊到光線下左看右看,她不識字,然這種情形是決計不能讓梅家恩代看,只好裝模做樣的點點頭,利索的收進口袋。

梅家恩無比厭惡的看着張氏連番行爲,移目冷對若胭和雲懿霆,悽聲道,“好,好,好一個從今往後徹底兩清,我害死你母親,你早就恨我,被逐出梅家,你不但不傷心,反而高興是吧?現在梅家敗落,你這個國公府的三奶奶,我也高攀不上,兩清便兩清。”

話說得有幾分骨氣,只是終沒有底氣說“不要你國公府的銀子”的話來。

若胭正猜測着雲懿霆的用意,並不在意他說的什麼,雲懿霆卻又步步逼緊,“好,能這樣看得透徹就好,卻有一樁事,我要提醒一下,姨娘年初時被你們驅出京城,後又設計趕出祖宅,如今帶着個丫頭獨自過活,不食你梅家一粒米黍,不花你梅家一個銅錢,想必你們也早不將她當做家人,既如此,你們這次回去延津,也不要再去打擾,各自爲安吧,這一千兩銀子,也足夠你們買奴買婢。”

這話頓如針鋒一般紮在梅家恩心裡,一年前他尚且風光如意,一妻三妾,兒女成羣,享盡齊人之福,不過幾多時日,已天翻地覆,妻離子散,身邊連個侍奉之人也無,落個需重新買奴的境況,實在淒涼。

若胭此刻方知雲懿霆思慮周全,這銀子既爲劃清關係、了結舊恩,也送他們一份積蓄,換取章姨娘的安寧平靜,自己考慮的卻沒這麼深,只想再叮囑梅映霜一聲,請她多加照拂,現下一想,還是雲懿霆辦事幹脆利落,靠梅映霜照應,不如花錢買清淨。

“不可能!章氏是我梅家的妾,我梅家養了她十多年,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叫她自個清淨去?我們回去了延津,婆母和丈夫都在,她還能住在外面?少不得過來請安伺候!”

不等梅家恩從臉紅心痛中掙扎擡頭,張氏捂着胸口的票據,憤憤而嚷,“以前在京州住着,我也沒給她立過規矩,叫她享盡了清閒,現在丫頭們都賣了,我身邊沒個人怎麼成?”這時候,就顧不得避諱,“章氏”二字脫口而出,以前,她可是堅決不肯叫的。

冰涼的北風刀一樣刮過,天色並沒有隨着時間漸漸明亮,反而愈加的陰沉,看上去,不像是清晨,而是傍晚。

若胭的心涼嗖嗖的往下沉,看來張氏是不打算放過章姨娘,還需要別的法子才行,略一沉吟,向梅家恩冷冷一笑,“老太太向來不畏人言,難道梅大人就有這個臉面了?”

梅家恩是被朝廷論罪免職、趕出京城的,“梅大人”三字非但不合適,此刻聽來還十分刺耳,他臉皮抖了抖,轉向張氏,“我不知章氏被趕出祖宅,也不知這近一年裡,京州沒有寄去生計的銀兩,你都瞞着我,都瞞着我!叫我成個死也不能贖罪的罪人!”

不等張氏狡辯,又慘然對若胭道,“我的確沒臉面讓章氏來伺候我們,隨她自願吧。”

若胭聽着亦覺酸楚,想他一年前一妻三妾,不勝驕傲,轉眼只剩得一個曾被他瞧不上的妾,如今連喚回的顏面也不存了,世事如此,又怨得了誰?

只是梅家恩顧着他那三分臉皮,張氏卻不肯顧惜,突然撲上來扯住兒子,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一拽,竟將無防備的梅家恩拉扯到近前,一個耳光毫無徵兆的摔過去,只因她蜷在車上,俯身向前矮了兩寸,那耳光沒落在梅家恩臉上,正擦着他腮幫過去,參差不齊的指甲帶出兩道劃痕。

“糊塗東西,你只知道要臉面,也不想想,延津誰不知道章氏是我梅家的妾,把她留在外面才真是沒臉面!不管怎樣,把她帶回來,關起門來,一切由你,外人又知道什麼!”

張氏見一招失利,氣得更喘,以拳擂車板,指着梅家恩罵罵咧咧,比市井街頭的潑婦罵街還要不堪些,且她說什麼“關起門來,一切由你”分明有苛待章姨娘之心,也是她惱羞失態,忘了若胭等人就在眼前,倒是好肥的膽子!

梅家恩靈光些,立即阻止,“娘——別說了——”

“怕什麼,誰敢……”張氏一生最拿手笑裡藏刀、扮豬吃虎,現在是耐心盡失,原形畢露。

“老太太膽子了得,在京城就敢一手遮天,目無王法,何況到了天高皇帝遠的延津?”若胭冷冷一笑截住張氏的囂張,“不過我要提醒老太太一句,梅家今非昔比,我也今非昔比,既然能保姨娘安然過這一年,自然可保她往後無虞,老太太要是非要惡人做絕,總該想想報應。”

“你想如何?”

雲懿霆笑得雲淡風輕,“老太太年紀大了,記性不好,想是忘了方媽媽是怎麼死的?私刑杖殺家僕,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端看個人造化。”

梅家恩和張氏同時瞳孔一縮,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來,方媽媽被打死,若胭和雲懿霆都是目擊證人,兩人臨走前就說過這句敲打的話,只是連番變故,心思都在鄭家入獄和梅家傾覆上,竟把這宗事給忘了,聽雲懿霆的意思,要是他們敢讓章姨娘受半點委屈,就要抖出這件殺人案,若梅家恩仍做着六品京官,未必在意一條賤命,但困境至此,再有半點不妥,後果就難說了。

張氏自知是殺人兇手,這當口被人捏住咽喉,也沒了言語,又望了望初夏和富貴,這兩個丫頭,一個也遭受自己毒手,只因命大又被救起,另一個跟着自己多年,親眼目睹了多少不能見人的醜事,要是她們也上公堂……心肝又抖一抖,嚇得汗毛立起。

“走。”張氏又恨又怕,摔下車簾。

深藍色的粗棉布簾子重重落下,隔斷車內外,張氏那張猙獰面孔消失的同時,坐在角落裡垂首沉默的梅映霜也瞬間不見了。

若胭突然拉住車門,目視低垂的粗布簾子,喚道,“映霜,母親在世時,常常念起你的純善與處境艱難,臨終前亦叫我照看你,我很抱歉,讓你受到牽連,你可怨我?”簾後靜無迴音,若胭略等,又道,“請勿忘母親,到了延津,還望珍重,如有難處,可請姨娘傳信給我。”一番真情剖露,聲音哽咽,潸潸落淚。

梅家僅存幾人,只有這位小妹讓她牽掛、傷情。

只是若胭情真意切的說完,簾子後面仍是默然無聲,連張氏呼嚕嚕的喘息也輕了許多,片刻,傳來梅映霜清涼蒼茫的應答,“姐姐,我會記得你。”

還叫我“姐姐”麼?

若胭霎時淚涌,抿脣含笑。

梅家恩冷哼一聲,鐵青着臉,瞧也不瞧若胭,對許久不言語的梅順娘撂下一句“我們走了,你好生過自己的日子吧”,亦登車要走。

恰在這時,城門方向傳來一串急促的馬蹄聲,衆人循聲望去,只見當頭一馬,後面緊跟着兩輛垂檐雙帷的四轅車,加鞭而來,離得近些了,大家都看清馬上端坐着齊騫。

若胭突然就覺得,嗬,我就說呢,以齊大人的品行,不該不來啊。

很快,車馬近前,下馬的下馬,下車的下車,梅家人見一輛車裡下來兩個丫頭,左右扶緊梅映雪,另一輛車裡先後出現一老一少,赫然是梅和娘與沈淑雲。

梅順娘一眼就瞅見二妹,妒火大熾,酸溜溜的大聲道,“我還納悶呢,二妹也是娘肚子裡出來的,吃着梅家的飯長大,怎麼就忘恩負義,連送也不送一場,原來是藉着女兒的光,住到女婿家去了。”

沈淑云爲妾,再得寵也不是正妻,梅和娘便算不得岳母,同樣,她也絕不敢稱齊騫爲女婿,就像趙氏,她曾仗着大鄭姨娘得勢,要在若胭面前擺長輩的譜,就被若胭毫不客氣的罵了回去,大鄭姨娘因說讓若胭喚一聲外祖母,也捱了若胭一記響噹噹的耳光。

梅順娘當着衆人說這話,存着心就是打她賣女爲妾的臉,果然梅和娘十分難看,臉色變了又變,險些發作,最後又把怒氣壓下,輕蔑的笑一笑,側身扶住女兒的胳膊,殷殷問道,“怎樣?一路顛簸,可有哪裡不舒服?”

梅順娘更是惱恨,哼道,“淑雲外甥女在孃家做閨女時,沒坐過馬車,嫁了人,就嬌貴得連馬車也坐不得了?”這卻是譏諷她賈家貧寒,沒有馬車,一個靠大腳丫走路的寒門女子恃寵而驕。

梅和娘連番被嘲,勃然而怒,待欲反脣相譏,扎她一刀“賈家倒是有馬車,可惜沒了坐馬車的女兒”,沈淑雲暗中扯她衣袖,搖頭示意。

這當口,齊騫已經和雲懿霆、若胭打過招呼,又向梅家恩拱手,“今日爲岳父送行,是晚輩來晚了。”

梅家恩因他曾與雲懿霆一道維護若胭而耿耿於懷,又因梅映雪受冷落、梅映霜取代之計失敗,心頭忿忿又尷尬,兩家關係清淡多時,這一次自己被罷職,也不見齊騫忠肝義膽的求情請命,因此又怨其不義,攀附女婿之心也死,當下漠漠回道,“齊大人客氣了。”

梅家恩一向稱呼雲懿霆爲雲三爺,起初是敬畏巴結,後面卻是視爲陌路但他對齊騫看得重,每次都是親親熱熱的叫他表字“思遠”,思遠長,思遠短,唯恐他人不知他們翁婿情深。

此刻一聲“齊大人”,不知是冷了心,要從此斷這關係,還是惱他來遲,有意奚落。

齊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這讓梅家恩愈發生氣,梅順娘忽“哈哈”一聲乾笑,“齊大人是朝中重臣,忙不過來也情有可原,我這兩個外甥女不是挺清閒的嘛?”

若胭暗暗皺眉,心忖梅順娘字字句句都是針,怕是因爲眼見別人的女兒都嫁了高門,自己的女兒卻命歸黃泉,心裡嫉妒所致,因想起已死的賈秀蓮,又覺得她可憐,默默看她一看,順着她的目光移向梅映雪和沈淑雲。

梅映雪出奇的平靜,從下車至今,漠然前時,目光呆滯,不言不語,恍似夢遊。

若胭回想起她上次的瘋癲行爲,今日看來,更爲嚴重了,不免嘆息,那個鮮活伶俐的女孩兒,再也回不來了。

正心頭唏噓,就聽有人喚“表妹”,回神一看,卻是沈淑雲回頭衝自己笑,遂回她一笑,道聲“表姐安好”,心裡卻有些疑惑,沈淑雲十分穩重,一舉一動賢淑得體,以往幾次相見,但有外人在場,她都謹記身份,只以“三奶奶”相稱,剛纔那句“表妹”大有深意。

果然正想着,就見梅和娘得意的笑道,“大姐說得對,淑雲平時都是閒的,齊大人體貼,凡事不讓她沾手,只管由着丫頭們伺候,今兒本是起了個大早,要來送娘和老三,誰知淑雲突然胃裡泛酸,吐了起來,這才耽誤了時間……這孩子也是,太過孝順了,連個輕重也不分,什麼也不顧,堅持過來,這麼快馬快車的,要是動了胎氣,可怎麼好?娘和老三通情達理,哪裡就真怪她不知禮數了?”說罷,還笑眯眯的嗔了女兒一眼,看似責備,實乃寵溺。

沈淑雲,有孕了!

這下子,梅順娘傻眼了。

車簾動了動,依舊垂着,除了時而壓抑不住的喘咳,沒有別的動靜,可是,既然咳嗽,必定沒有入睡,爲何一語不發,面也不露?

“恭喜表姐。”若胭含笑道賀,怪不得稱呼變了。

這個插曲真是有趣,原本送行是樁悲苦傷別之事,突然逆轉,成了添丁進口的喜事,這也難怪張氏不肯出來了,她定是嫉妒得無法面對衆人。

“哈哈,恭喜,哈哈,恭喜……”

呆滯得連親爹的招呼都沒打的梅映雪突然間捧着肚子吃吃直笑,“我有孩子了,你們都來恭喜我,等我生下孩子,還有誰敢不服我?”

梅家恩和梅順娘面面相覷,轉瞬就白了臉,梅映雪失常的事,齊騫先是和梅家恩打過招呼,但梅家恩自顧不暇,將這事忘了,這時纔想起來,看着自己最疼愛的女兒一副癡傻模樣,既痛且悔,掉下兩行淚來。

“映雪……”

車上布簾在風中輕輕掃着木板,裡面沉寂中突然傳來拉扯掙扎的動靜,緊接着,簾子撩起一角,露出梅映霜流淚的臉。

“三姐姐……”

境況至此,若胭沒有看熱鬧的興趣,和雲懿霆對了個眼色,然後對梅家恩說了聲“從此後各自各路,梅大人且自珍重”,又與齊騫幾人打了個招呼,便徑直登車而去,撩起一角窗簾,看着越來越遠的一羣人,他們或哭或笑,人生百態,盡聚於此,片刻,默默鬆手。

背後,梅家恩默默望着,淚痕不幹,不知是爲若胭的離去,還是爲梅映雪的瘋癲。

回城緩行,若胭心中虛蕪紛亂,靠着雲懿霆的胳膊,閤眼不語,強做平靜。

原以爲送這一場,會讓自己徹底放下,事實卻並非如此,若胭無奈的認識到,自己其實是個極沒魄力的人,拿不起,放不下,愛無自信,恨不徹底。

“不妨小睡一會,到家我喚你。”雲懿霆在她臉頰輕輕印了下,溫柔的道。

若胭搖頭,“不困。”

怎能睡着呢?滿腦子都是梅家,往事歷歷在目,酸甜苦辣、恩怨情愁都在心裡蒸騰,良久,長長的一聲喟嘆,“以前住在梅家時,我無時不覺得被囚於籠牢,煩心事接踵而來,即便後來出嫁了,也仍是一出又一出的鬧劇,着實令我頭大,煩得狠時,也曾詛咒他們受到報應,以至於被逐出門牆,竟不覺得痛苦、羞惱,反而一身輕鬆,如今他們真的受到了報應,我想的卻是,希望他們能悔悟從前,從此安穩度日。”

雲懿霆擁着她的胳膊緊了緊,沒有答話,不知想的什麼。

若胭坐直,靜靜看他,輕聲道,“三爺,你知道麼,以前我最喜愛‘歲月靜好’四字,心煩時就滿篇的寫這四個字,夢想有朝一日能過這樣的生活,嫁給你,誠然深宅內院裡仍有擺脫不了的矛盾與坎坷,但是,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歲月靜好。”

雲懿霆一怔,伸手將她拉進懷裡,臉貼在她髮髻上,臉上漾出一個心花怒放的笑容。

被她這般評價,應是自己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肯定了吧。

歲月靜好,如此之美。

若胭頓了頓,卻在他懷裡繼續往下說,“不過,近來,我又有了另一種理解,所謂歲月靜好,其實並不公平,我能從一個衚衕里長大的私生女變成梅家二小姐,是姨娘哭求所得,我能在梅家平安度過、順利出嫁,是母親苦心維護,我能在瑾之享受歲月靜好,都是你用盡心力呵護的結果,你看,我今日所得,並非我個人努力,而是你們替我承擔了本該我承擔的重負。”

“你很善良,只是這個想法很奇特。”雲懿霆皺了皺眉,沉思了片刻,道,“出,皆有道理,別人爲你付出,是因你值得付出,或是付出本身也是一種享受,談不上公平與否。”

若胭開始想這個道理,還沒想通就覺得心酸,其實,雲懿霆想說的是,付出,是因爲愛,因爲愛,所以付出一切都甘之如飴,可自己,能回報的實在太少。

杜氏已死,回報僅是懷念。

章姨娘清靜生活,自己能做的就是保持她的現狀。

雲懿霆麼,他想要的,大概就是安心接受就夠了。

“精神可好?我帶你去見個人。”

“誰?”若胭好奇。

雲懿霆微笑,“鄭金安。”

若胭精神大振,喜問,“她在哪裡,現在就能見麼?”她還以爲,雲懿霆會買通押解的官差,半道放走。

“鄭家昨天傍晚就出京了,我把她安置在逸夫住的小院裡。”

若胭睜大眼睛問,“你是如何做到的?”

“死囚替換。”

雲懿霆說得雲淡風輕,好似在說“換一道菜”,可若胭明白,其中必定有許多不爲人知的關節,即便說出,自己也未必全能聽懂,唯有感激,可他又早說過,不許言謝。

正失神一瞬,卻見雲懿霆俯身近前,端端正正的與自己平行相對,鼻尖相距不過兩寸,若胭怔住,隨即反應過來,紅了臉,遲疑不動。

雲懿霆低笑一聲,手指在她腰上突然一勾,若胭沒坐穩,就猛的撲過來,恰恰好紅脣貼住,立時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