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變

送禮之人既去,若胭興趣缺缺的回屋,想着一會等雲懿霆回來,自己要親自過去道謝,此時去不得,侯爺既然單獨叫了雲懿霆去,必是有話要說,自己去的早了,恐撞上,卻又見雲歸雁來,依舊是來送禮,打量了一圈桌上來不及收拾的銀托盤,掩不住驚詫,“這是母親送的?別的也罷了,蜀錦雖難得,府庫裡也不少,只是這珠寶首飾,我瞧着都是宮中珍貴之物,得一件尚且爲珍,母親竟一下子送了你這麼多。”

雲歸雁詫異過後,沉默不語,若是事情提前十天半月,哪怕五天前,她若看到這許多豐厚珍奇的禮物,必定乍舌認爲母親對這個兒媳還是很喜歡的,然則,經過那夜被蒙面人襲擊、和祥郡主卻只顧着將親生兒女護在膝下,次日先帝駕崩,又一語不發的將雲歸雪帶去宮中,這一連串事件之後,素來爽朗心大的她,也意識到,有些情分,是永遠不存在的。

既然沒有深厚的情分,又怎麼送這份厚禮?

歉疚?補償?或是爲堵衆人口舌?

若胭笑笑,遞過茶盞,“許是母親想着省下了家宴的銀子,給兌換成這些。”

雲歸雁沒再說話,家宴雖然豐盛,也比不過托盤中一隻東霞寶釵。

“你的禮物呢?”若胭不想讓她沉思,何必因自己之故,加深別人母女的矛盾?

雲歸雁這才恍然想起自己也是來賀壽的,笑着掏出一隻精緻玲瓏的首飾盒,揚眉道,“你還記得去年我及笄,你送我的那隻釵,別緻新穎,我喜歡極了,本是想着也做一隻一樣的送你,咱倆也能配成一對,又怕三哥不高興,他一向你不肯你學武,自然也不願意你身上戴着個武器裝飾,我若送你,還不知被他丟去哪裡,白費我一番心思,你瞧着這個,我逛遍了整個京州的首飾鋪子,纔看上這一件,想你戴上,必定好看。”說着話兒,打開蓋兒送到若胭面前。

若胭一瞧,眼就亮了,裡頭端端正正的擺着一隻玉釵,嬌紅剔透的玉質,雕成一隻展翅鳳凰,雲冠巍巍,飄翎如霞,恍惚欲□□飛昇,十二分的栩栩如生。

等不久,雲懿霆回來,猶自見她歪着頭看那火鳳凰微笑,也好奇的湊過去,只一眼,似有沉思,笑道,“我記得你還有一隻紫鳳凰的,依稀與此相近。”

若胭恍然想起,眼瞳倏的亮起,興奮點頭道,“正是。”自己許久不戴飾品險些忘記,沒想到他只在一年前見自己戴過兩次,依然記得,忙將那紫鳳釵取出,放一起對比,確有幾分相似,只是看得出來,紫鳳釵無論是材質還是工藝都更勝出不少。

雲懿霆拿起紫鳳釵靜看端詳,片刻,笑着放回。

若胭卻又憶起杜氏的好處,拉着他說當時杜氏送她此釵的情景,說罷,嘆道,“我至今不知母親怎麼捨得將釵送我,她既是明說了珍愛這釵,怎麼不保留,若是我,必是不捨。”

話匣子打開,記憶之門也緩緩推開,若胭將與紫鳳釵相關的往事一樁樁一件件的提出來,在腦海中過一遍,說起來,與之有關的回憶並不多,除了贈釵當時,後面若胭戴出來只有兩次,一次陪杜氏上街採購,在和晟寶莊意外撞上雲懿霆,自己有意氣他,要他用侯府正門的匾額換釵;第二次則是他的及冠之日,自己爲歸還玉璧冒然進侯府,不想最終玉璧未還,卻引發侯爺的情緒失控,事後很久,雲懿霆告訴自己,侯爺正是因爲認出這隻紫玉釵是當年太皇太后在壽宴上當衆賞給杜老將軍孫女,才斷定杜氏的身份有異。

至此,若胭也完全瞭解杜家與雲家的關係。

只是,心中仍有個疑團,何以當時從半緣庵下山去古井衚衕見許家兄妹,杜氏非要讓自己戴上紫玉釵?僅僅是爲了把自己裝扮得珠玉團繞、增添顏色?

若胭沉靜的盯着盒子裡流光溢彩的寶釵,一個念頭突的跳了出來——怕是早已有聯姻之意,將這釵作爲信物之約罷,這個念頭讓若胭心口一跳,細細咀嚼,又將許明道到京前後一段時間杜氏的表現翻過一遍,越來越覺得猜想屬實,杜氏不惜得罪張氏和梅家恩,堅持要親自做主自己的婚事;杜氏有意無意的不讓自己參加名媛宴會、迴避那些太太、夫人;杜氏一再二、再而三的推拒他人的提親、連齊大人那樣的身份都不爲所動……

想歸想,若胭不會傻到對雲懿霆說出來,這個小心眼的傢伙不久前還送自己一隻玉笛,嚇出自己一身冷汗。

——是了,那玉笛還放在牀頭呢。

訕訕收了話題,若胭將兩隻鳳釵都妥妥收好,指着和祥郡主送來的禮物,告知他來由,雲懿霆冷眼掃過,眸中微有波瀾,若胭瞧着不像是感激與高興,反而有些譏誚與清涼。

“別人賀你的生辰禮,不拘厚薄,收下就是。”

他既是如此說,若胭也只好笑笑,讓曉萱正常收庫,兩人自去用膳。

飯罷回房,若胭就忍不住問侯爺找他什麼事,雲懿霆沒有隱瞞,如實答道,“父親知曉我這幾日所爲,向我瞭解詳情,我便一一說與他。”

若胭輕輕抿脣,其實她也想知道,卻不想追着問,好在雲懿霆自從經歷她決絕離去之後,已決意不再對她欺瞞,這段時間來,將自己的事情陸陸續續的托出,這件事,自然也沒有必要再隱瞞,因此不等她顯出落寞惆悵之色,已經主動道出真相。

“趙乾死後,他手下有幾人暗中潛入東宮,混入下人與府衛之中,眈眈窺視趙二,只是早就被察覺,爲了不打草驚蛇,只做不知,他們幾次意欲動手,都被堪堪躲過,亦不深究,且容他們安然活命,先帝病勢已久,藥石無效,歸天之期原本就在這數日。”

若胭想了想,問,“既已查出,何必容忍?先帝病危之際,宮中少不得慌亂,亂必有失,既知天子更換隻在這數日,何不在此之前,將潛伏東宮的宵小先清理掉,也省得事情併發,出了意外,我聽說皇后還中毒,若非毒扁鵲即逝趕到,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雲懿霆目光深深,笑意深深,只凝着她不作聲。

若胭立即明白過來,所謂的皇后中毒不過是引蛇出洞罷了,“既是有意放生螻蟻,想必是爲了引出幕後大蟲?”

雲懿霆笑出聲來。

若胭沉眸思忖,想起曉蓮曾提到的皇后,因此刻太子已登基,大典之上由黃門宣讀聖旨,當初太后尊爲太皇太后、皇后爲太后、太子妃羅似薇爲皇后。

據聞,年幼的八皇子與趙乾同出於太后,趙乾死後,太后欲謀八皇子上位,這些時日沒少在先帝跟前哭求,不過,既然先帝遺詔寫得分明,可見她沒有成功。

若胭將曉蓮的話和自己的想法都說了出來,“莫非那大蟲就是太后?曉蓮從宮中回來時提了一句,說到太后與先帝身邊的那位內侍。”

“不錯。”

雲懿霆點頭承認,神色淡淡,“趙二雖然多年收斂鋒芒,然則他與趙乾年歲相差無幾,又佼佼出衆,即便出身低微,太后對他仍是忌憚,多次挑撥先帝與趙二的父子關係,幸虧趙二是個隱忍之人,才能走到今日,既如此,太后益發懼怕,自己歷來所爲,心中有數,更容不得趙二登基,纔想着趁先帝在世,設法求一封聖旨,擡舉八皇子,可惜八皇子不僅年幼,且被她寵壞,先帝本不喜,又見她心計做盡的相求,越發的鐵了心,早早留下遺詔定了趙二的繼君之位。”

唉,這倒是弄巧成拙了。

若胭道,“怕是先帝也有些顧慮,怕自己歸天后,繼天子年幼,太后盛年,要鬧一處前朝的垂簾聽政之禍亂呢。”

雲懿霆眉尖輕揚,笑道,“你說的不錯,太后以君主年幼爲由禍亂朝綱之事,歷來不乏,好在先帝雖病重,倒不糊塗,只是咱們這位太后也非等閒之輩,數十年掌理後宮,心思深沉,各處打點也不輕,得知先帝已書遺詔,眼前由先帝親封八皇子之位無望,就生了豁命一拼的念頭,收買了先帝跟前貼身服侍的不少內侍甚至公卿,意欲將遺詔隱而不發,再假傳先帝臨終口諭,只等八皇子受過臣子大禮,事情便難反覆。”

宮廷變亂究竟是怎麼驚心動魄、步步陷阱的,若胭不知,前世電視劇裡的所寫的也信不得幾分,史書所著,這等事大多不過寥寥幾筆,不會過度渲染,因此後人(外人)所知者,至多是個輪廓,餘者皆是猜測、想象,如那“弓杯斧影”至今是千年懸案,雲懿霆今天所說,仍只是粗粗幾句話,怎麼說得盡太后多年來處心積慮的一言一行?

“如此說,太后知道先帝大限將至,就設計阻攔新君入殿,只將八皇子單單帶到先帝面前,爲的就是等先帝歸天之際,立即傳諭定君?”

“不止攔着趙二,爲防變故,其他所有皇子都阻住了。”

雲懿霆笑得雲淡風輕,“若胭,太后毒計怕是你想不到,她何止知道先帝大限之期,這更是她一手策劃。”

“她對先帝下毒?”若胭驚駭。

“太后雖貴爲後宮之主,當年卻是先帝爲了平衡朝局纔不得已娶之,即使育有兩位皇子,多年來從未得寵,以前尚有趙乾在,以日後太后至尊爲念,聊作支撐,趙乾身死勢傾,其黨羽連同太后孃家一族,也都消沒,太后爲自己計也好,爲幼子八皇子計也罷,都必定要殊死一拼,這纔是人之常情,先帝病勢時久,朝中上下雖不明言,誰人心中不清楚?既然求不來八皇子的太子之位,太后也不過是順勢而爲,算好時辰,才便於她行動。”

若胭怔怔了好一陣,她倒不感慨太后心狠手辣親手殺夫所爲,其實,後宮中的三千佳麗,一輩子都在求着那唯一一個男人多憐愛些,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消磨年華,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大多數的妃嬪都在沉默中死亡了(身死,或是心死),本朝的這位太后大約是心死之後又死而復生爆發出來,左右丈夫是得不到了,還不如把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這確實是人之常情,若胭感觸的是,雲懿霆一個男子居然說出這四個字。

“你何時知曉的?”若胭有些乍舌,太后下毒這事必定做得隱蔽異常,卻被人發覺。

“呵。”雲懿霆忽地瞧着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轉,將臉貼近過來,鼻尖蹭着鼻尖,親暱的戲弄,然後道,“這是你的功勞,我是聽了你無意中一言,才起了疑心。”

“我?”若胭困惑不解,“我說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