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罰

方媽媽說完,恭謙無奈的看着張氏,心裡卻樂開了話,十分享受的注視着張氏那種極力壓制下的猙獰老臉,等着她氣急發作。

張氏卻到底薑是老的辣,不動聲色的恢復正常,眼睛漫不經心的打量着正熱切盯着自己的方媽媽,慢悠悠的笑起來,“你做的很對,杜氏畢竟是正室,姨娘之間的糾紛,理應她處理的,內宅女人吶,無非就是些雞毛蒜皮的小心眼,上不得檯面,也沒什麼大事,我也樂得清閒。”

“那……這事,究竟怎麼着?算是誰對誰錯?”方媽媽緊追不捨。

“誰對誰錯?”張氏冷冷一笑,“這件事是杜氏出面的,自然是她說了算。”

方媽媽遲疑的望着張氏,輕聲道,“太太並沒有直言對錯,金釵也給了老太太了,這就不好說了。”

張氏重重一哼,“有什麼不好說?我瞧着明白不過了,淑芬帶着一幫子人去西跨院問罪,不就是想踩着丫頭去打主子的臉嗎,但是自從杜氏過去之後,這臉就沒打着了,就衝這一點,杜氏的意思就很明顯了。”說着,陰騭一笑,拍了拍方媽媽的手,努嘴道,“你去告訴淑芬,她今天莽撞了,太太已經告到我這裡,要罰她月銀半年,禁足一月抄經書,限觀音菩薩誕辰日前抄好,嗯,小蝶也一併罰月銀一年。”

抄經書?太太說的?方媽媽先是一愣,明顯晃了晃神,隨後明白過來,太太信佛,這樣的處罰也只有她能想得出來,這樣一說,不愁鄭姨娘不信,陪着張氏一起笑起來,卻沒注意到張氏的眼神在她身上重重的頓了一下,寒意刺骨,等方媽媽感覺到不安,再悄悄瞟一眼張氏,什麼異常也無,正要細想,又聽張氏問道,“你去北園問了沒,小蝶不是說西跨院送過去的單子列了一長串嗎?我倒要瞧瞧,她們準備做多少件衣裳?”

方媽媽眼珠兒一轉,答道,“老太太叮囑的事,老奴能不辦好嗎,老奴特的去找了小蝶,讓她拿出那張單子來看了,倒沒有多少件,她們新進來,想趁這機會多做幾件新衣裳,這心思也是有的。”邊說邊注意到張氏臉色微沉,又壓了壓聲音道,“只是要求多了些,衣裳要如何如何的,裙子不能如何如何的,寫了不少。”

張氏就拉長了臉,只哼了一聲,卻沒有接方媽媽的話,忽地轉了話題,“小蝶怎麼樣了,聽說被二小姐罵哭了?”

方媽媽點頭,眼神頗是憐憫,“可不是嘛,小蝶雖然是個丫頭,但是府上一向都是厚待下人的,就是丫頭,那也不曾受過氣,小蝶跟在鄭姨娘身邊,又是個得臉的。”說着就挑着眼皮看張氏,小蝶是丫頭,自己又何嘗不是丫頭,這話說出來,話中有話,說給誰聽?

張氏就冷冷一笑,語氣有些加重,“再得臉,也是個丫頭,主子給臉,丫頭纔有臉,不給臉,那就沒臉,小蝶在府裡這麼些年了,自然該懂這個道理,不止是小蝶,這府裡的丫頭們個個都該明白自己的身份!”說罷,頓了頓,手指慢慢的敲擊桌面,緩緩將目光落在方媽媽臉上,又溫和的笑起來,“不過,話又說回來,小蝶是鄭姨娘從孃家帶過來的,自然是代表鄭姨娘的臉面,也不是一般丫頭能比的。”

方媽媽臉皮一抽,開始緩和,嘴角擠出個笑。

張氏就拍拍她的手,“這事兒二小姐也有不對的地方,你從庫裡找兩尺布給淑芬和小蝶送過去,順道你自己也挑塊布,看看想做個什麼就做個什麼。”

方媽媽立刻臉上笑開了花,“老奴多謝老太□□典,鄭姨娘也就罷了,小蝶是個丫頭,知道有老太太疼她,便比什麼都強,攤上有老太太這個好的主子,那也是她的福氣。”

張氏笑道揮手,“你去吧,送了布,就去看看壽兒,這一天了也沒過來,可不對勁了,叫他過來我這裡,我想得緊了。”

方媽媽就起身外出,正遇上若胭等人進來,狐疑的睃了一圈,皮笑肉不笑的道,“喲,二小姐怎麼來了,別不是爲了金釵之事?”回頭將頭伸進簾子裡,揚聲笑喊,“老太太,二小姐來了。”又將幾人看了一遍。

若胭淡淡作笑,“喲,看不出來,方媽媽還會掐指料事呢,這本事都趕上街頭方士了。”

方媽媽老臉抽了抽,乾笑一聲,撇嘴離去。

富貴在門口,大氣簾子,請若胭三人進屋。

章姨娘小心翼翼的道,“妾特來給老太太請罪,妾多虧了老太太的恩典才得以進府,感恩不盡,一心只想安分守己、孝順老太太,沒想到這纔沒兩天,就惹出事來,讓老太太煩心了,這是妾的罪過。”

章姨娘永遠都是這樣,把自己看得卑微,什麼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息事寧人,求人寬恕。

張氏又眯了眯眼,還沒說話,春桃已是上前磕頭,“這都是奴婢的錯,姨娘並不知情,求老太太罰奴婢。”好嘛,搶着認罰。

那就罰吧,張氏滿意的笑起來,“都起來吧,你們太太不是都問明瞭嘛,不過是一場誤會,也不是什麼大事。”轉臉看定春桃,笑容收了收,“當奴才的,就是要伺候好主子,這是本分,不管因爲什麼原因,給主子惹了事,那都是失職,應該受罰,後雜院正好忙不過來,以後每天下午你就過去洗衣劈柴,作爲懲罰。”

一字不提金釵之事是非對錯,就拐着彎兒把姨娘身邊的大丫頭變成了粗使婆子,昨天才指派的掃雪,今天又加了洗衣劈柴,西跨院統共就這麼一個丫頭,也被調走了。

春桃恭順的應了。

若胭擰了擰眉,要爲春桃辯解,章姨娘快速的抓住了她的手,爲難的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忙請辭,說是要到太太那裡去行禮,“有勞太太費心,總想起過去磕個頭。”

張氏就恍然笑道,“既然去你們太太那裡,桂芬也該同去,你且等一會,我把桂芬叫來,你們一道去。”

桂芬是鄭姨娘的閨名,張氏這麼順口的叫出來,親近可見一斑。

若胭下意識的去看章姨娘,果然見她目光轉黯。

三人俱感不解,這麼折騰一圈卻是爲何?

張氏揚聲喊富貴進來了,卻不說讓她去北園,沉吟了片刻,道,“你去庫房找方媽媽,讓她……”還沒說完,就看方媽媽打起簾子進來,張氏就招手道,“你來的正好,章氏要去東園,你叫了桂芬過來,一起去。”

怎麼,不過是叫鄭姨娘過來,這個差事富貴就做不得?還非要繞道去庫房找方媽媽?

若胭心裡咯噔一下,隱約覺得不妙。

方媽媽進來時分明有話要說,見若胭等人仍在就嚥下了話,笑着應了就往外走,張氏卻又喚住,目光在進門後只不鹹不淡行了個禮後就一直未說話的若胭臉上緩緩的劃過,叮囑方媽媽,“桂芬上午做了糊塗事,總該有點表示。”

糊塗事?

若胭心中冷笑,看來張氏是知道□□的。恰好富貴又進來,奉上一封書信,說是二門外剛送進來的。

張氏揚了楊眉,似乎也有些意外,卻沒說話,也沒急着拆開,只將書信隨手擱在矮几上。

若胭略一納悶就明白了,張氏不識字,要看信就必須讓別人念給她聽,除非兒子梅家恩在,要不這一屋裡的人,不管讓誰念,她都會自尊心受傷,還不如先放着不管,若胭心裡好笑,其實這麼大年紀的老太太不識字,並不是多麼丟人的事,莫說這個世界,就是上輩子那個世界,不識字的老人也多了去了,偏偏張氏是個極度驕傲、處處好強的人,絕對不願有人看她半點笑話,尤其是知道章姨娘和若胭都識字的情況下。

富貴見張氏沒有和以前一樣要她念信,心思通透,立即猜出了緣由,躬身退下,正準備掀簾子,就聽張氏不緊不慢的提起一樁事,“聽說二小姐剛纔處罰了添祿,是怎麼回事?”

這話分明是對若胭說的,富貴心一跳,擡到半空的手就不由自主的頓住了,悄悄回頭。

若胭暗道,你既然問起,我就不信你不知道緣由,又何必再問一次,偏還當着富貴的面,分明是要我爲難,我要是實言相告,富貴必然受辱怨我,我要是編個謊話,你必定要藉機指責我對你不誠實不恭敬,也不着急回答,眼眸轉過,觸及富貴憂慮的目光,溫柔一笑寬她心,又轉到張氏臉上,眼神直視,毫不退縮,微微眯起,微翹的眼梢帶出一抹淡淡的譏誚,直看得張氏心口涌動,這才故作驚訝的道,“這纔不過一刻鐘前的事,想不到老太太消息這麼靈通,端坐中軍帳,滿府上下,但有個風吹草動全知道呢,可不大家都說老太太是這府上的鎮宅之寶呢。”說着,咯咯輕笑,一臉的崇拜。

大家面面相覷,這話乍一聽,十足是在吹捧張氏的能幹,像大帥一樣運籌帷幄,讓梅府安穩無憂,可是越是細想越覺得彆扭,總像是在奚落張氏像只蜘蛛一樣,在府裡上上下下布着一張大網,任誰都在她的監控內,還鎮宅之寶呢,怎麼聽都像是說梅府邪氣過重、妖魔橫行。

張氏一怔,也一點一點的極慢的擰眉頭,若胭卻沒等她說話,又自顧自的接下去,“添祿那廝實在無禮,見了我,傲慢不尊,我要是不稍稍處罰他一下,必然要讓人傳出難聽的話來,要說我沒有梅家小姐的高貴和威風、連個下人也治不住也就罷了,就怕說什麼老太太治家不嚴、下人目無尊卑,那可就有損梅家的聲譽了,老太太,您說是不是?”

一個字也沒提及富貴。

富貴一顆懸着的心靜悄悄的落下,動了動幾乎僵硬的胳膊,嘴角浮出淺淺笑意,無聲息的出門了。

張氏眼睛死死的盯着若胭那張笑得明豔動人的臉龐,暗暗將怒氣壓下,點頭,“下人無禮,二小姐要處罰一下,也沒什麼,不過,還是要適當輕一點,免得一番好意原是爲了維護梅府聲譽,到最後反而傳出閒言碎語,說梅府小姐苛待下人、胸無器量,那就不好了。”

若胭只當聽不出話中有話,連連稱是,應道,“老太太說的極是,若胭受教了,若胭以後要多向老太太學習纔是。”語氣甚是恭敬,就連張氏也挑不出理來,心裡卻總是疑心若胭在暗指自己面慈心狠,也說不出什麼,只好自己端了水,慢慢的喝一大口,等嚥下去,表情已恢復自然,就聽到外面腳步聲響起,方媽媽和鄭姨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