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口

若胭默默回房,因這插曲,情緒低落,窩在寬大的椅子裡發呆。

初夏遞過熱茶來也喝,勸道,“七小姐的性子怎樣,三奶奶在孃家做小姐時不就知道了嘛,何苦跟她一般見識,自己憋一肚子悶氣?快喝口水驅寒,纔在外面吃了冷氣,一會又該肚子疼。”

若胭聽了勸,接過茶喝了一口,又放下,初夏不依,非讓她多喝幾口,若胭只得又喝了幾口才罷,心裡只反覆想着雲歸雪的話,一頭亂緒。

初夏端了剩茶出去,很快又進來,說是曉蓉已經備好晚膳,是否現在就吃。

若胭哪有胃口,回道,“等三爺回來再吃吧。”

初夏道,“三爺去前面待客,走時並沒交代是否回來吃飯,時辰不早,不如三奶奶先吃些,墊墊肚子,剩下的,還放爐子上溫着就是。”

若胭道,“三爺既沒說回來,也沒說不回,我便等着,左右也不餓,你們自去吃飯吧。”

初夏嘆口氣便走開了,與曉蓉一說,既然三奶奶不吃,都先溫着,說着話,就聽腳步聲匆匆,扭頭一看,竟是雲懿霆回來了,瞧着臉色不太好,緊抿着脣徑直進了屋,將椅子上發呆的若胭撈在懷裡,輕輕的拍了拍,這才柔和了面容,輕聲道,“走,吃飯去。”

若胭不動,注視着雲懿霆,緊聲問,“三爺,大嫂爲什麼回孃家?究竟爲什麼回孃家?”

雲懿霆面色微有些變,緩緩開言,“歸雪……”

“三爺已經知道了?”若胭試探着問。

雲懿霆冷冷道,“她自小驕縱無知,老四能攔得住嗎?”

這麼說,雲歸雪到底還是哭着跑去找和祥郡主了,很可能當時還有外客在場,所以雲懿霆才這麼快回來,若胭不禁懊惱煩躁,覺得雲歸雪確實不識大體,原本就是她無禮在先,還好意思哭鬧到前廳去,也真是被寵壞了,可她畢竟是和祥郡主的親生女兒,和祥郡主對她的袒護,自己也親眼見過多次。

“好了,你不用再理會她,她不敢再……”雲懿霆放軟了聲音安慰她。

若胭搖頭,打斷他的話,“三爺,我不在乎別人說什麼,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告訴我,大嫂爲什麼回孃家,是不是你做了什麼?”

雲懿霆抿了抿嘴脣,笑容溫柔,“大嫂回孃家,我需要攔住嗎?若胭,你是不是呆在家裡太悶了?明天我們去騎馬,如何?”

這分明就是不欲正面回答了,若胭呆呆的看着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良久,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口默默不語,不回答就是最肯定的回答了,不需要一個字的解釋,自己已經知道,這一切都是雲懿霆所爲,可是自己能說什麼,他做的這些都是爲了自己,不用多說,雲懿霆肯定是因爲得知了何氏請於大夫爲自己診脈的事才生了氣。

這天夜裡下了雪,次日清晨,若胭出門時踩着薄薄的雪絨,沉鬱的心情陡然舒暢了不少,初夏爲她披了件青狐毛披風,素淨的很,稱着她光潔粉嫩的臉龐,更是白玉無瑕,曉蓮在前面開了大門,雲懿霆就拉着她出去了。

此時雪已停了,樹葉上覆着一層瑩白,有風吹過,微微抖落玉屑,不細看,是看不真切的,地上只不過一層白霜而已,踩一腳,便留一個淺淺的輪廓,若胭覺得很美,這種輕薄含蓄的雪景,比起三尺積雪,更具風情。

一路上看輕雪飄渺,不自覺的嘴角揚起笑意,雲懿霆見她露了笑,也跟着高興,捏着小手問,“下了雪,一會還去騎馬嗎?”

若胭有些遲疑,她是喜歡騎馬的,又拿不準這算不算娛樂,怕被人詬病,想了想還是拒絕了,“恐被人閒話,還是在家看書吧。”

雲懿霆笑,“想去就去,無人閒話。”

若胭心動,卻不肯爽快點頭,總有些顧慮,自從嫁人,心思無端細膩糾結,言行舉止亦不如當初率性膽大,那個出言不遜、膽大妄爲的異世少女已悄然改變,變得會剋制衝動、會維護愛人、會試着與傷害自己的人安然相處,這一切,只求與他長長久久、平安度日。

到存壽堂見到和祥郡主和雲懿鈞,若胭心裡又多了些尷尬和緊張,昨天雲歸雪哭着找和祥郡主,也不知道結果怎樣,垂首斂目的行罷禮,靜候處置,和祥郡主卻笑道,“老三媳婦,昨天雪兒不懂事,她年紀小,你別往心裡去。”

這是代雲歸雪道歉了,不管真心假意,和祥郡主能說出這番話都是難得,若胭沒有得理不饒人的道理,忙道,“母親折殺兒媳婦了,七妹妹天性單純,兒媳婦癡長兩歲,怎會計較。”

和祥郡主頷首笑道,“我知道,你最是明理懂事,一家人正該如此纔好。”

一句話就算是把昨天的風波揭了過去,一個字未提到雲懿霆,可是若胭昨天生氣卻是因爲雲歸雪傷及雲懿霆的話,和祥郡主不會不知,她輕描淡寫的將事情帶過,也是因爲繼母身份尷尬吧。

祝嬤嬤轉身端了杯茶遞到和祥郡主面前,輕聲道,“二夫人這兩天又是忙六小姐的笄禮,又是忙過年的準備,可累着了。”

若胭垂眸,祝嬤嬤這話無疑是說給自己聽的,素聞往年過年的事務都是何氏幫着打理的,現在何氏不在,可不就得和祥郡主一人操持,有心搭個訕,順便探問何氏的情況,因不知緣故,又怕說錯話,可是眼前這情況,怎麼看都是等着自己開口呢,只好一橫心,陪笑道,“兒媳愚笨不孝,竟勞累母親一人了,新春熱鬧雖是好事,總不如母親安康重要,不知往年如何,若能幫着母親些,母親也可省省心。”

祝嬤嬤見若胭會意,說話乖巧,面上一喜,借坡下驢,“三奶奶真是孝順,這話說來真是暖心,老奴也長勸二夫人歇會,只是年關事多,七七八八的事哪停的下來?往年略好些,大奶奶在府裡,也能搭把手,今年……”話說到這裡,嘎然而止,自然不需她再說下去,誰也聽得出這意思了。

若胭微微一笑,仰頭看了眼雲懿霆,悄悄的攥着他一根手指搖了搖,這才笑道,“兒媳婦慚愧,不如大嫂能幹,也不知大嫂這次回孃家呆多久,何時回來?”話不用說的太明白,只要說明自己的態度就行,誰都不傻,既然都等着她表態,就自然能理解。

果然和祥郡主呵呵笑起來,“許是快了吧。”一筆帶過,當着雲懿霆的面,並不多說,又說了家常閒話,就見雲歸雁進來,一番禮畢,雲懿霆就開口要走,若胭忙其身告辭,和祥郡主沒有不許的。

兩人到門口,正好與跨門而入的雲懿諾迎面撞上,雲懿諾脫口叫了聲“三嫂”,才又補上一句“三哥”,然後垂首站在一邊。

雲懿霆淡淡的點點頭,略一滯步就拉着若胭下臺階,若胭不敢失禮,匆匆說了句“四弟來了,快進去,母親正等着你。”

回到瑾之,雲懿霆幫她解開披風,順手丟在榻上,若胭拉着他胳膊,輕聲問,“三爺,你生氣了?”他是爲自己把人弄走的,這麼快,自己就當衆做好人,同意叫人回來,這不是擺明不領他的情麼?

雲懿霆輕輕撥弄她的頭髮,笑道,“怎麼會生氣,你高興就好,先去吃點東西,一會我們去馬場。”

這天到底也沒去馬場,兩人剛用過早膳,二奶奶王氏就過來了。

雲懿霆讓曉萱去門口堵住,說,“去回了,今天不見。”

若胭忙喊住,“還是見見吧,二嫂爲長,又主動登門,我怎好不見?騎馬不急一時,二嫂不過是來串個門,不過說會子閒話就走了,等二嫂走了,再去不妨。”雲懿霆就依了她,自己避了出去。

王氏進來,果然只是閒聊,她本不如何氏能說會道,性格內向,且有些木訥,不善與人拉扯家常,幾句話顛來倒去,不過是問若胭近來身體可好、平常裡怎樣打發時間,若胭也不是個愛與人說長道短的,但凡聊天都恨不得長話短說,既然王氏沒話說,她就更說不上話來,只是衝着自己是主、對方是客,不好冷場,才東一句西一句的,總算沒有冷場,只是心裡頗爲好奇,王氏這次突然登門究竟什麼目的,說了半天也沒句正事,總不會是藉着雪景來東拉西扯的吧?

罷,你不說,我也不問,只陪着你喝茶、吃點心、話家常,究竟誰沉得住氣誰沉不住氣?

王氏足足坐了近一個時辰才走,硬是沒有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句句雞毛蒜皮,臉上始終端着略帶拘謹的笑容,兩人對坐着,你來我往、不鹹不淡,倒真像是妯娌間的閒靜午後時光,安好和諧。

送走王氏,若胭問初夏可收拾好東西,初夏笑道,“東西是早就收拾好了,只等三爺回來就可以出門。”

若胭就輕輕的嗯了一聲,坐在窗前出神,靈兒和巧兒之事已過去多日,兩個活生生的人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無人過問,不知是雲懿霆當時的煞氣震懾住所有人,還是有了連翹“因話多被送走”的先例,這麼大一出人命案,瑾之的丫頭們都個個守口如瓶,曉萱幾個就不必說了,本就是雲懿霆訓練出來的,就連迎春三個也各自閉緊了嘴,無事的時候,連瑾之門也不出,只有丁香因病無聊,到門外走動了兩次,也沒傳出什麼去。

看似一切都過去了,像夢一樣,醒了就不必要再記得,若胭卻還是記得,雖然不再害怕,也淡漠了“我是殺人兇手”的觀念,依舊心有悲慼。

還記得在周府一間隱蔽的屋子裡,陰差陽錯的撞破齊王中毒,眼見齊王在自己面前口噴鮮血,身陷囫圇,險些喪命當場,後來另有女子代替自己做了情戲的犧牲,總算是有驚無險的撿回一命,事情過後,若胭雖然怔忡那個代替自己的女子是否甘願,卻從沒認真想過是自己害她。

雲大夫人的壽宴當日,香琴在何氏的授意下陪自己去雁徊樓,途中故意繞道瑾之,又不早不晚的扭傷了腳,恰好刺客孟綵衣現身,萬幸雲懿霆趕到,若胭逃過一劫,香琴卻一箭斃命,面對香琴的死,若胭有過恐懼,但是不曾自責,因爲心如明鏡,不管香琴死於意外還是陰謀,都與自己無關,自己亦是受害者。

靈兒和巧兒又不同,即使雲懿霆說過早有殺她們之心,即使沒有這一次,因爲兩人受命於太子的身份,也許最終也難逃一死,可爲什麼偏偏是死在這一次,無論如何,自己都做不到置身事外。

正胡思亂想着,曉蓮在門口請示,說收到飛鴿傳書,若胭立刻收回心神,歡喜的接過來看,信上依舊寥寥數字,說的是巧雲已經病癒,一行人已經過了河北,進入京西南路,若胭看得欣慰,計算着時間,照這樣的速度,年前趕到蜀中是沒問題的,獨自呵呵笑起來。

雲懿霆走進來,笑容如春,也不問什麼事,只親暱的挨着她坐下,若胭將信左右晃着送到他面前,笑道,“他們能在蜀中過新年了呢,那他們會住在哪裡,是否需要採買物品,就是母親下葬也是需要大量花費,哎呀,巧雲的身邊盤纏也不知夠是不夠……”

雲懿霆摟着她直笑,“你還真是好操心,這些也需要你費心的麼?走吧,我們現在去馬場。”

若胭笑,“先寫了回信再去。”拉他去書房,將他按在桌前,自己挽袖研墨,雲懿霆就以手支顎,含笑看她不語,看得若胭臉紅,嗔道,“不許瞧我,低下頭去。”

雲懿霆則曼聲道,“如花美眷,焉能視而不見?”說着話,倒執狼毫,挑她下巴相戲。

若胭伸手拍開,瞪眼道,“勞你寫個字而已,也這樣不正經,一會灑了墨汁,濺你一張花臉才叫好看。”將硯臺輕輕推過去,又鋪了信箋,催促道,“快寫,快寫,就說我們已經收妥來信,路途遙遠,他們相互照應,平安爲要,西南溼寒,沿途酌情添置禦寒衣物,日出而行、日落而息,不必兼程趕路……”邊想邊說,七七八八說了一籮筐,尤以爲不夠周全,再看雲懿霆,笑得無奈且縱容,蘸墨提筆,轉瞬又已擱筆完畢,定睛一看,諾大的信箋上只有四個字“已悉,自決”,愕然道,“如何這樣簡短,我說的那麼多都不用叮囑的麼?”

雲懿霆笑,“操這些心,累是不累?他們既非幼兒又不愚笨,連如何衣食住行都不知道麼?”

若胭想了想,訕訕而笑,拿起信箋輕輕呵幹墨汁,卻又盯着字跡欣賞起來,扭頭央道,“三爺,你教我秦隸吧,真好看。”神態嬌媚,楚楚動人。

雲懿霆笑而不語,從她手裡抽回信箋折了,喚了曉蓮送出去,這才起身來,笑着反問,“怎麼,行楷不好看?”

若胭嬉笑,“好看,原本是好看的,現在覺得秦隸更好看些,你教是不教嘛。”故作兇惡的衝他擠眉弄眼,還飛快的吐了下舌頭,嬌憨誘人之極,雲懿霆一時看癡,忘了言語,目光軟的如五月的湖水,碧波盪漾,情意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