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

若胭醒來的時候,日光正好,鋪滿一屋子的金光,明亮得不真實,彷彿不久前月色下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夢,從來沒有真實存在過,那個懷抱,那隻手,那張臉,那些話,還有那心跳那氣息,都被陽光剪碎、零落,可爲什麼感覺依然這樣清晰?

初夏撲到牀前,喜極而泣,“二小姐醒了,可覺得好些了,二小姐這一覺睡的久,奴婢該死,夜裡守着二小姐,也睡着了,醒來天都亮了,嚇死奴婢了,幸好二小姐無恙。”

“沒事,你也累了,也該睡會。”

若胭輕輕的說,心知肯定是雲懿霆點了她睡穴,這才昏睡不醒,只是想起那個人,就不由自主的擡手,小心的撫上臉龐,就像昨天夜裡,他的手指如此輕柔劃過,心裡就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百般苦澀。

初夏見她抹臉,忙道,“二小姐放心,都已經消腫了,只有一點點印記,明天也就好了。”

又翻起她的衣裳和袖口一一看過,“傷痕都輕了許多,太太的藥真有效,二小姐忍着些,過幾天就不痛了。”說着寬慰的話,自己卻先哭起來。

若胭微笑的勸她,“這有什麼好哭的,我不是沒死嘛,你不也說了,過幾天就好了,來,扶我坐起來。”用手撐着,試圖自己起身,桌子上放着一隻木盒,裡面只有幾個藥瓶和一個絡子,暗香箋不見了,就連另一整盒香芋餅也不見了。

初夏一把按住,嗔道,“二小姐可不能亂動,太太吩咐過,一定要躺着,要不,會落下病根,以後時常腰背痛。”

若胭莞爾,心道,又不是坐月子,哪裡就那麼嬌氣了?到底由着她又躺下去,問,“初夏,你說說昨天的事。”

初夏聞言,臉色一黯,低了聲音,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細細說了一遍,又道,“太太昨天比平時很不一樣,奴婢當時一心惦着二小姐,並沒多想,後來回憶,越想越覺得太太像是變了一個人,”

見若胭正認真的傾聽,並沒有任何的不悅和質疑,就接着說,“太太向來清靜溫和,說話做事都淡泊冷靜,奴婢從未見過太太大聲說話,昨天說的話,奴婢至今都覺得心驚,方媽媽來阻攔,太太還一把將方媽媽推在地上,自己撞開了門。”

若胭驚異的聽着,亦覺得難以置信,若說只對方媽媽說那句“我第一個殺了你”,也還勉強能接受,情急之下,說句重話也不意外,就是推開方媽媽這一動作,更多的反而是覺得方媽媽有故意跌倒的嫌疑,絕對想不到杜氏哪裡來的神力,竟然可以撞開門,一向柔弱、禮佛、湯藥不斷的半老徐娘,也可以有這樣強的爆發力,她這幾十年忍辱負重學來的如來神掌麼?

電光火石間,她想起雲懿霆的話,“這是軍中最好的傷藥,普通兵卒小將都沒有資格用的上,只有品級足夠的將帥纔有”,一個身居內宅的婦人爲什麼會有軍伍中的傷藥?忽又想起上次梅承禮捱打流鼻血,自己也從東園拿了不少藥,其中就有傷藥,這些藥究竟什麼來歷?杜氏隱藏着什麼秘密?

“太太這是疼我,我會記得太太的好……”

若胭輕輕的說,將話題岔開,“回頭你去看看太太,太太那樣爲我出頭,只怕又惹了老太太和老爺不悅。”

初夏聽罷,倒笑了起來,“奴婢險些忘了告訴二小姐,太太一早就過來看了二小姐,只是二小姐未醒,就叮囑了奴婢幾句又走了,太太說,等會二小姐醒來,要是覺得好些,能挪動些身體,就去告訴她,她已經安排好了,帶着二小姐去半緣庵住一段時間,那裡清靜,也適合養傷。”

“果然如此麼?”

若胭喜上眉梢,頓時感覺身上也不那麼疼了,經過昨天一事,自己也實在不願在這裡呆下去,雖然去庵裡也不是長久之計,能躲開幾天也是好的,也不知道現在滿府裡都風言風語成什麼樣了,大約出了這個院子就能被各人的眼色殺死吧,想了想,還是試探着問初夏,“你早上出去了沒有,府裡都傳來什麼閒話?”

初夏垂下頭,臉上有忿忿之色,“奴婢去了廚房吩咐佟媽媽熬藥,聽了些閒話,說二小姐得了雲府的青眼,忘了自己的身份,當衆羞辱老太太、欺凌三小姐,很是潑辣……多是這些話,見奴婢去了,便不作聲了,二小姐也不必放在心上,奴婢雖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也相信二小姐斷不是這樣的人,太太也不信的。”

若胭笑笑,她自然是不在意這些嚼舌根的,只是納悶,怎麼不是說自己與男子不清不白、私相授受嗎?

張氏果然是要臉面的,也知道孰輕孰重,勒令鄭姨娘和梅映雪緘言了,如此,大約連杜氏也不知道實情,這樣倒好,終究免去了自己的尷尬,又想起章姨娘來,自己記得當時章姨娘在門外邊哭邊求變磕頭,甚至傷心昏倒,不禁對這位至親姨娘又是感動又是心痛。

“姨娘昨天昏倒,額頭又破了一塊皮,虧得太太請了大夫來,施了針,又抹了藥,這纔沒了大礙,早上也來看過二小姐,只是二小姐還睡着,春桃和秋分又扶着回去睡下了。”

如此纔好,若胭放下心來,又問了梅承禮和梅映霜,初夏說,“昨晚二小姐睡下不久,四小姐親自過來了,陪着坐了好一陣才走,見二小姐傷重,哭得很傷心,還是來喜勸了回去,大少爺沒來,讓如意過來的。今兒還沒來人。”

若胭點頭,心裡又記下兩人的好來,過了一會,就見章姨娘帶着兩個丫頭都來了,一看見若胭就失聲哭起來,倒叫若胭和幾個丫頭好一頓勸,這才慢慢的止了哭,仍是哽咽道,“姨娘是個沒用的,保護不好二小姐,平白讓二小姐受這等罪,姨娘是恨不得自己一頭撞死,只求能換的二小姐平平安安、順順當當的。”

若胭看她一臉的憔悴淚容,額頭包着紗布,印出深紅的血跡來,比起上回摔傷還要嚴重些,因不久前被方媽媽下毒,腹瀉失調,身體才堪堪恢復,這又爲自己受了刺激,也忍不住哭,“姨娘這樣說,是要女兒無地自容了,都是女兒任性不懂事,才總讓姨娘跟着受驚受苦,女兒以後只老老實實的,姨娘也好過幾天安生日子。”

母女倆都哭成一團,丫頭們只好繼續哄勸,好一陣後,才各自收了淚。

章姨娘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埋怨道,“姨娘就算沒什麼本事,二小姐也不該凡事瞞着姨娘,昨天二小姐出了那樣大的事,姨娘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要不是佟媽媽去中園送飯時發現不對,跑來告訴姨娘,姨娘不知道還要到什麼時候才知道。”

若胭忙陪笑,“並非女兒故意不說,只是事出突然,哪裡能未卜先知告訴姨娘呢。”

初夏也趕緊賠罪,“這是奴婢的過失,奴婢一時慌了,竟忘了和姨娘說,是奴婢該死。”

章姨娘含着淚道,“也怪不得你,要不是你昨天四處找大少爺和四小姐,又跑出府去找來太太,還不知道二小姐要多受多少苦呢,你向來是忠心二小姐的,什麼事也都聽二小姐的,只是昨天一直不回來告訴我,果真沒有一點二小姐的意思,要故意瞞着我麼?”

主僕二人相視一人,異口同聲的說“絕對沒有”,章姨娘便破涕而笑了,到底嘆道,“那便罷了,我也只是思前想後的覺得二小姐在姨娘前面並沒有實言相告,其實多少事都瞞着,凡事只拿好聽話哄着,裝出個太平盛世的模樣叫我高興,只怕平日裡已經受盡了委屈,只是姨娘都不知道,成了睜眼瞎了。”

若胭就撒嬌耍賴好一會子,才總算打住這個話題,讓初夏去東園“告訴母親一聲,說是我已經醒來,也叫母親放心,還要問問巧雲,母親身體可好,昨天可爲我受了委屈?”

初夏應了出門,纔到門口,就見巧雲提了個藥罐子過來,兩人相視笑起來。

巧雲道,“太太打發我過來看看二小姐可醒來沒有,我在路上正遇上廚房的佟媽媽過來送藥,就順手帶過來了。”

“這更湊巧了,也省了我們兩趟的路程了,快進來,二小姐醒來了,也正念着太太呢,讓我過去說一聲。”

進了屋裡行罷禮後,巧雲一邊轉達杜氏的意思,一邊端起藥罐子將湯藥泌出來,正好滿滿一碗,“太太都打點妥了,想着等二小姐稍恢復些了就動身,庵裡空氣好,清靜,去了就多住些時日,等觀音菩薩成道法日過了,再議回府時間。”

這原是若胭不久前給巧雲出的主意,讓她勸說杜氏離開梅家去半緣庵靜心,也是造化弄人,現在輪到要杜氏陪她去庵裡了,也不管誰□□,總之都去了便好,自然高興的應了,連湯藥也不覺得苦,咕咚咕咚的一飲而盡。

章姨娘聽得清楚女兒要出府去,心裡捨不得,到底也知道輕重,只笑着說要去幫忙準備,便帶了兩個丫頭離開,轉過身就黯然傷懷,春桃勸解道,“姨娘還是想開些,二小姐不過是離開幾天,很快又回來了。”

秋分年紀小,也勸道,“姨娘這樣捨不得二小姐,離開幾天也難過,要是二小姐嫁了人,可就天天不在身邊,多長時間才能回來孃家一趟,那可怎麼辦?”

春桃忙瞪她一眼,又忍不住想笑,章姨娘卻覺得很有道理,女兒大了,哪有不離開的,自己這個姨娘能和二小姐朝夕相處十幾年,已經是上天的厚待了,漸漸的也就收了傷別的心思。

若胭等章姨娘離開,這才追問巧雲昨天的事,巧雲據實回答,“二小姐睡後,太太又去了中園,當時不顧滿屋子的人帶了二小姐走,自然還要去給個說法,到那邊時,三小姐和鄭姨娘已經走了,老太太和老爺正說着話,聲音小,並沒聽見說的什麼,太太進去,老爺是要動怒的,老太太拉住纔沒說什麼,奴婢在門口聽着動靜,倒是沒起什麼爭執,太太說要和二小姐一起去庵裡,老太太也很爽快的答應了。”

這麼順利?若胭倒有些疑惑了,問,“那,老太太提了什麼條件讓太太答應的?”

巧雲愣了一下,有些意外若胭的問話,遲疑了片刻,道,“老太太確實提了條件,老太太說,二小姐的親事是由太太做主的,她不管,只是她最近在張羅着三小姐的親事,長幼有序,要是三小姐的婚期定了下來,二小姐的親事也必須立即定下來,不能耽誤了三小姐,要是太太做不到,二小姐的親事還是她說了算,太太已經應下,說二小姐的親事她已經有了打算。”

杜氏爲她準備親事,她是早就知道的,只是覺得遙遠,總與自己不太相干,現在有了梅映雪的事催着,若胭才意識到,也許自己很快就要面臨終身大事了,一時神思恍惚,又想起昨天夜裡的荒誕事來,再提親事,就覺得苦澀無比,剛纔喝下去的藥又都涌了上來,伸手摸腰上,空空無一物,陡然心就似被掏空。

“玉璧呢?”

初夏一怔,忙提醒道,“就在枕邊放着呢,二小姐忘了,昨天給您擦身體上藥時,摘了下來。”

“哦——”若胭將玉璧在手心裡緊攥,鬆開,緊攥,又鬆開,最終還是又放下,目光卻戀戀不去,良久,對巧雲道,“你只回去和母親說,我現在好多了,隨時都可以動身。”

巧雲記下,又幫着初夏一起,爲若胭擦了身體,抹上藥,換了衣裳,這才離開,到東園,按照若胭的話說了隨時可去庵裡,略一猶豫,到底還是將若胭緊攥玉璧的事說了。杜氏聽了,未置一詞,只是目有憂色,揮手吩咐巧雲,“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動身。”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以爲今天週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