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逆光

對世人而言那依然是一個尋常的夜, 沒有任何人會去在意一個獨居的外地人於沉睡中安然離世,這不過是每天都在發生的平常事中的其中一件罷了。

日子依然在靜靜流轉。十天後,從北部前線忽然傳來八百里急報:鎮北大將軍秦嶽上奏, 其麾下一名爲謝荀的千夫長在追擊北戎敗部時在一斷崖遭遇埋伏, 現生死未卜。

伴隨着這份呈上朝廷的奏報, 還有一封私人信件被直接交到了謝蘊手裡, 是秦嶽因爲沒有關顧好謝荀而向他表示歉意的。

這件事很快便傳回了謝府, 謝夫人一聽便暈了過去,謝元華沉默了許久,最後只說了一句話:“我以他爲榮。”但眼睛早已紅了。

雖然宋月臨與謝荀連面都沒見過, 但到底是一家人,她眼見着謝元華夫婦傷心的樣子, 也覺那難過是感同身受。她不由擔心起向來都把情緒收在心裡的謝蘊, 總想着應該要讓他也宣泄一番纔好。

但謝蘊只是站在謝家祠堂裡望着那一座座靈位, 對她說道:“從他離家那天起,我已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他雖年輕熱性魯莽了些, 但亦誠如父親所言,他值得我們爲他驕傲。”

宋月臨望了他半晌,然後,輕輕牽住了他的手。

“流芳,”她說, “我是你的妻子, 你對我不要總是想着如何寬慰。有些事情, 我也是可以與你一起分擔的。”

謝蘊側眸凝着她, 瞳眸中有什麼情緒變幻了幾下, 最後都沉入了漆黑的深海。

“其實也有一些遺憾。”良久後,他淡淡笑笑, 說道,“他小時候很喜歡跟着我跑,但我其實心裡很不想和他們待在一處,所以我想離開家。這些年來,我們已很少好好說過話了。”

宋月臨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讓他不那麼遺憾,便伸出另一隻手環上他的腰,抱住了他,覺得這樣好像就能讓他不那麼孤獨。 “有些時候只是時機不怎麼好,”她說,“你們都沒有錯。他一定會明白。”

謝蘊沒有說什麼,只回手將她摟住。

兩人就這麼默默相擁着,長久無語。

***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爲謝家二公子必定是已經不在人世,現在不過是剩下尋一尋屍骨之際,從北部卻又傳來一個消息。

——謝荀還活着,但他投敵了。

這個消息一傳到楚都,整個朝堂上霎時就震動了。許多人開始爲了謝荀叛變一事是否要追究謝家之責而爭論,這其中主追究的是江氏一派領頭,其意見主要以“追究謝家並非等同於爲難謝少卿和永章公主”爲論點;而反對的自然是與天御司交好之人,他們秉持着“謝荀是否投敵目前尚未定論,何況一人操行不潔豈有株連世家之理?大樹亦有枯枝,不分青紅皁白便懷疑謝家,正是等於在質疑謝少卿和永章公主對大楚的忠心”。還有中立的,則是因爲君上對永章公主向來照拂,以及謝蘊在大楚的地位非同一般而處於觀望中,這一派,以楊氏爲主。

這些人從早朝吵到退朝,爭論的摺子有如雪花般飛到了承乾殿的書案上,但宋胤珝始終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覆。

很快,秦嶽的摺子也送到了宮裡。他的意思和反對派差不多,也是說謝荀到底是被俘的還是投敵,現在僅憑眼前所見還未能斷定。言下之意不過是說總不能因爲我們吃敗仗時剛好北戎那邊宣佈要招謝荀爲郡馬就認定了他投敵吧?這也許就是敵人的離間計呢?再說就算他真投敵了那也不能輕易地就牽連到天御司少卿和永章公主的頭上去啊。

宋胤珝當然不會也不可能去懷疑宋月臨,但很顯然眼下這件事江氏就是衝着宋月臨去的。永章公主和天御司少卿的結合在某些人看來若不能爲己所用那便必會成阻絆,所以他們自然會樂意利用些由頭先發制人。這件事要說對謝蘊其實影響並不大,除了他地位尊崇的緣故之外,還因爲天御司神官向來不涉兵權,且自打他們跨入天御司門檻的那一天起和家族的命運也早就一分爲二,即便死後也只能是入葬靈園,而非家族陵地。

所以,除非是謝蘊本人通敵叛國,否則即便是謝家舉家叛國,他也依然是他的天御司少卿,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世之清蓮。此理,也等同於他和宋月臨的夫妻關係。

宋懷璟對於謝家也十分關心,見宋胤珝遲遲不作表態,很快也就尋了來。

“君上,您該不會……真要降罪於謝家吧?”身爲蕭山郡王的他毫無疑問就是反對派中的一員,不爲別的,就爲了他的小姑姑。

宋胤珝不急不慢地笑了笑,示意他先靜一靜心緒,陪自己先喝杯茶看看花。

宋懷璟坐如針氈地隨意喝了一口,也沒心思去品嚐什麼茶香。正糾結着再要問一問對方時,宋胤珝卻先開了口。

“你啊,就是太沉不住氣。”他輕輕啜了一口茶,說道,“這兩日,你可有見少卿府那邊有一絲慌亂?”

宋懷璟默默聽着,沒搭腔,因他知道這句話不過是宋胤珝的開場白。

“你知道謝蘊的父母都是出身於大楚樹大根深的名門世家。”果然,他已幽幽續道,“眼下除了江氏,不會再有人這麼亟不可待地抓住一點機會就想削減小皇姑身上的光環,擠壓他們夫妻兩背後的宗族力量。這一點,謝蘊心裡也很清楚。所以你只需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就該知道朕不可能同意追責謝家。”

“那,君上現在是……”宋懷璟有些不明白,既然謝蘊和宋胤珝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這件事的結果,且現在朝堂上支持的聲音明顯比不上不贊成的,那爲什麼宋胤珝還不直接表態呢?

須臾的靜默後,宋胤珝轉過頭看着亭外飛舞的落花輕絮,淡聲說道:“因爲朕打算藉此機會,讓謝蘊親自出使北戎商談議和之事。”

宋懷璟一震,旋即失聲了良久。頃刻間,他只覺一顆心直直往下墜。

“君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宋胤珝,“你,你的意思是,要謝蘊的命麼?”

宋胤珝慢慢轉眸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涼得毫無溫度,彷彿不帶一絲感情。

“你覺得這次的局勢爲什麼幾乎是一邊倒?還記得當初安陽之亂時,天御司遭遇重創,謝蘊是如何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的?”他反問,又接道,“這次朕就是想看看他在這朝堂上的分量到底有多重。”頓了頓,他輕輕一笑,“果不其然。”

宋懷璟有些心急:“君上,他畢竟是天御司少卿……”

“那又如何?”宋胤珝卻揚眸反問,“朕纔是國君。”

宋懷璟沒有料到他居然會對天御司也產生猜疑之心,大楚開國數百年來也未曾發生過君權與神權相爭,只因從來沒有哪個君王會對天御司產生敵對情緒。他已不能僅僅用震驚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只知以宋胤珝的個性,一旦下定了決心之事就萬萬不可能改變。

“天御司……不是這麼簡單的。”宋懷璟終於艱難地開了口,“君上忘了麼?天御司少卿和八大長老是可以在國君不賢時聯合行廢立之權的。雖然這條百年前定下來的規矩還未曾用過,但你若真要動天御司,他們也肯定不會坐以待斃。還有大楚所有的信徒,別說是百姓,就是現今吏部在冊的那些官員就佔了一半多。還有那些神學者,他們也都不會答應的。到時必將掀起驚濤駭浪,豈非給了外敵可趁之機?”

宋胤珝沉吟片刻,說道:“所以朕沒想過要徹底拔除天御司。”他頓了頓,說道,“至少在朕這一代,是不可能的。”

他站起身,走了兩步,背對着宋懷璟負手而立,仰望着天際。

“但朕若什麼都不做,那麼這天下大權要如何才能完完整整世代千秋地傳下去。”他說,“懷璟,你知道當年的安陽公主教會了朕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他轉過頭,看向宋懷璟,逆光中眸色冷沉如山。

“永遠不要相信人對權力不會貪戀。”一默後,他說,“謝蘊是二十年難得一見的人才。可惜,他已經太過耀眼。”

“可是……”宋懷璟垂着眸,說道,“小皇姑怎麼辦?”

“她不會知道這些。”似乎是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宋胤珝接口便道,“只要你守口如瓶。”

宋懷璟慢慢擡起頭看向他:“我覺得,她沒有你想得那麼好騙。還有,君上,你如何肯定謝蘊一旦出了事,以小皇姑對他的情意,不會跟着他去呢?”

他這話彷彿突然觸了逆鱗,宋胤珝眉間倏地就皺了起來,撇眸冷道:“朕不會許。無論用什麼方法,朕都會讓她好好活着!”

宋懷璟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說出來。比起一國之君的王權,無論是他這個堂弟,還是宋月臨這個姑姑,實在都太微不足道。

猶如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