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點燈

宋月臨在房間裡和其嫣說話, 正在各種控訴百里青鳳的時候,忽然有下人匆匆來報。

君上御駕親臨了!

她先是一怔,繼而問道:“君侯呢?”

“君侯和青鳳大人先前已出府去了, 胡管家剛派了人去找。”

宋月臨也沒顧得上去想謝蘊和百里青鳳幹嘛去了, 宋胤珝既然親自來了, 那麼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能怠慢聖駕纔是。

於是匆匆招呼了人就往前院趕去。

宋胤珝來得很低調, 並沒有擺出什麼隆重的排場, 看起來好像真的就是來親戚家串個門。可即便如此,少卿府上下也無一人敢真將他當做是隨便來串個門的普通親戚。

而有些必要的場面話也是不得不說的。

於是宋月臨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關懷道:“君上身子還未痊癒,爲何不留在宮中好生休養?”

“朕來探望小皇姑。”他卻如是微微笑道。

三月花開, 院子裡早已是一片春意,宋月臨引着他在景觀最好的風雨亭裡坐了下來。

“君上, 我家裡的茶比不上宮裡的, 您就將就着喝點吧。”她一邊說着, 一邊倒了杯茶雙手遞了過去。

宋胤珝接過茶,目光卻落在她被袖子遮住的手臂上, 半晌,問道:“傷好些了麼?”

宋月臨知道他問的什麼,也不迴避,笑道:“皮外傷罷了。有百里青鳳在,也留不了疤。”

他沉默了一會兒, 問道:“你心裡是否有些怪朕?”

她想了想, 說道:“既然君上這麼問了, 想來也是打算聽實話的。坦白說, 當時是有點兒。”見宋胤珝擡眸朝自己看來, 她又一笑,續道, “不過我能理解你,而且我和流芳也都還好好的,所以也沒必要爲此事耿耿於懷。”

宋胤珝凝眸看着她,須臾,微微一笑:“你總是這樣直來直往。”

“也不盡然,”宋月臨笑,“我其實心裡還想着下回再有機會玩投壺什麼的,一定要在君上身上報復回來出出氣。”

他笑容便深了些,點點頭:“好,讓你出氣。”

兩人安靜地喝了兩杯茶後,宋胤珝忽然又開了口:“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安陽皇姑?”

宋月臨不答反問:“這種事,君上難道在佈局時沒有想好麼?”

“原本是想好了,”他說,“畢竟姑侄一場,若非她野心太盛,朕也不願走到這步。本想將她貶爲庶人軟禁起來即是,但……”

他頓了頓,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續道:“石碑之事一出,朕恐怕也難保她的性命。”

宋月臨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沉默地喝着茶,沒有說話。

“若不出意外,朕下個月就要選妃了。”他話鋒一轉,笑了笑,說道,“這回可是提前告訴了小皇姑,到時幫朕選妃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啊?”宋月臨有些沒回過神,“我?”然後苦哈哈地說道,“君上,你不能因爲上次在我臉上點了顆媒婆痣就真把我當媒婆使啊。”

“朕相信你。”他看着她,溫眸一笑,“就這麼定了。”

***

謝蘊回到府中的時候,宋胤珝已經先行離開了,風雨亭裡只有宋月臨一人坐在那裡一派悠閒的樣子喝茶觀景。

見到自己夫君回來,她立刻便笑彎了眼睛:“流芳,來嚐嚐君上送的糕點。”

謝蘊一言不發地走過來,站在她面前就這麼看着她,臉色並不好看,漆黑的眸中深邃又複雜的光芒好像正在醞釀什麼滔天巨浪。

“你們先下去。”他語聲沉冷地屏退了左右。

宋月臨隱約有種不大好的預感,但她仍試探着伸手去拉他,剛笑着說了一個字“流”,就被謝蘊的倏然抽手打斷。

“公主是否有什麼話忘了對我說?”他沉靜片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問道。

她一時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猶豫了一下,心說難道他是疑心剛纔宋胤珝來是和她說什麼悄悄話?於是試着問了句:“君上?”

謝蘊脣角一勾,像是被她給氣笑了:“看來你瞞着我的事還真不少。”

“沒啊……”宋月臨剛想辯解,卻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時心虛,不由住了口。

兩人就這麼面對面地站了良久。

“百里青鳳?”宋月臨終於擡起頭,語氣居然很平靜。

謝蘊看着她,仍是沒有說話。

雖然這個男人向來是沒有什麼狂風暴雨般的情緒,但她看得出來,現在他很生氣。

“我……”

“你還能活多久?”

宋月臨一愣,然後看着謝蘊面色寒冷的臉,嘆了口氣,笑道:“流芳,你不要問的這麼直接好不好?還是這麼不懂憐香惜玉呢。如果可以選的話,我當然是希望長命百歲了。但現在這狀況,誰知道呢。也許明天這蠱蟲一個不高興就把我給弄死了,又或者我生命力比較強,還能再賴個一兩年?”

她這樣的態度顯得太漫不經心,謝蘊攥緊了拳頭,冷冷看着她。

“既然如此,”他說,“你爲何要來招惹我?”

這一句話,讓宋月臨有很長一瞬的愣怔。然後,她沉默了良久。

“當時我們兩個的情況你也知道,”她緩緩說道,“我那個時候對你沒有什麼愧疚心可言。”

“後來……我確實說不出口。但是,”她擡眸望着他,“我也不會因爲這件事就覺得我們必須要提早分開。流芳,沒有人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這蠱毒在我體內已經這麼多年了我還活着,但也許明天出門我就會被別人暗殺,又或是倒黴地被馬車撞死。你是司天神官,難道不明白隨緣而安的道理麼?你覺得我肯定會比你死得早,所以是坑了你,那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明天出門遇到意外的人,也有可能是你呢?”

“我們所承擔的失去彼此的風險,其實是一樣的。所以我沒有想過放棄你,也告訴過你,不要因爲我先離開就束縛自己。” 頓了頓,她說,“我沒有告訴你實話,就是不想你心裡時時掛着這個陰影。我不喜歡過那種每天都在擔心什麼時候會失去的生活,也不希望你過那樣的日子。”

話音落下,亭中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宋月臨第一次覺得自己就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即便是陣陣花香清風,也撩動不起心中的半絲漣漪。

她只能感覺到自己沉重的心跳聲。

終於,她等到了謝蘊開口。

而他說:“宋月臨,你真是自私的無以復加。”

她驀地一僵,然後怔怔看着他轉身離去,背影漸遠。

“我自私?”她輕笑出聲,卻覺得鼻尖微酸,“早知你這樣想,我纔不準你另娶。你以爲本公主真那麼心大,一點也不希望你掛念我?”

她自言自語地說着,越發覺得鼻子酸地不受控制。

“你以爲我想死麼?”她扶着石桌坐了下來,有些委屈地喃喃說道,“這玩意兒天下無解我能怎麼辦……說我招惹你,你還不是招惹了我……”

***

直到第二天,謝蘊都沒有再回來。

其嫣看出兩人有不對勁,本想勸說宋月臨先去天御司找人,畢竟謝蘊那個性估計就是不生氣則已,一旦怒了之後先服軟是沒什麼可能的。

但宋月臨心情複雜得很,加上這麼一等,就也等出了一股火氣。

“不去!”她說,“我堂堂英祖皇女,憑什麼回回要去貼他的冷臉?不回來算了,本公主一個人過了那麼多年,還會怕別人不要我?”

說完,起身出門就上街去了。

誰知剛一出門,就正好撞上了躲避不及的衛崢。

“孝先。”宋月臨叫住他,走上去時這才終於露了點笑臉出來,“你來了怎麼不進去?”

衛崢僵着臉:“只是路過。”

“路過?”宋月臨看了一眼門房手裡提着的用油紙包着的不知道什麼東西,不由笑道,“你路過還帶着禮物啊?”

衛崢耳根倏地一紅,轉過臉淡淡道:“我是給胡管家的。”

“巧了,”宋月臨繼續逗他,“你昨兒給的那份老胡轉手給了我,我正要找你道個謝呢。”這倒不是假話,只是她先前全被和謝蘊之間的事給煩擾地忘了這茬罷了。

“是麼。”衛崢也沒多話,“那我先走了。”

“誒,等等,”宋月臨道,“急什麼,難得來看望我,順便敘敘舊唄?”

話音剛落,她就感覺到其嫣在旁邊伸手撞自己,於是下意識轉過眸……

“……”宋月臨一頓,“你回來了?”

奇怪,她先前還醞釀的極其到位的脾氣呢?!怎麼一見他就熄了?真是沒出息啊!她看着近在眼前的謝蘊,默默嘆息。

謝蘊的眼神很淡,目光從她和衛崢身上掃過,然後如他一貫那般有風度講禮儀地點了點頭:“我還有事要出去,你們慢聊。”

宋月臨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徑直進了府門,視線遲遲沒有收回。

“你們吵架了?”衛崢忽然冷不丁地問道。

“哪有。”宋月臨不承認,“他一向認生。”

衛崢無語地看了她片刻,,末了,也沒再多說什麼,這回真轉身走了。

“公主,”其嫣小心翼翼地問道,“回家麼?”

宋月臨臉色不愉地咬了咬脣。

“你回去吧,”她說,“我去找蕭山郡王。”

***

入夜,天御司內,光影灼灼。

雲流又抱了一堆書冊進來放在了書案上,一邊分類放好一邊說道:“少卿,藏書閣裡與巫蠱相關的書就這些了。”

謝蘊頭也沒擡地“嗯”了一聲。

雲流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道:“您今晚還是不回府中麼?您才從省思殿裡出來沒兩天,還是要注意休息啊。”

話音剛落,門外忽然有侍者來報,說蕭山郡王讓人送了封信來。

謝蘊手上動作微微一頓,吩咐道:“雲流,看看信裡說什麼。”

雲流依言接過,拿出信紙展開,看了一眼,然後就遲疑上了。

“額……”直到謝蘊擡眸朝他看來以示催促,他纔有些尷尬地說道,“郡王說,此刻他正與公主在瀟湘館裡喝酒……還說,公主她挑了幾個小倌兒作陪,然……”

謝蘊伸出了手。

雲流便立刻把信紙放在了他手裡。

然後,謝蘊面無表情地一眼掃完了信上所有的文字。

“少卿,郡王說公主不回去了。”見他看完了信也不說話,雲流只好小心提醒道。

“我看見了。”謝蘊淡聲道。

雲流真是不能不佩服,他們少卿果然不是一般人,遇到這種事居然還能如此冷靜。

謝蘊拿起信紙,引了燭火將它燃盡,然後站起了身。

“帶上幾個侍衛,”他說,“去瀟湘館。”

***

宋月臨其實喝得已經有點兒懵圈兒了,但酒醉三分醒,她還能認清楚面前的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小子,”她說,“我是帶你出來散心的,你幹嘛不喝?”

宋懷璟無奈臉看着她:“你說反了吧?”

宋月臨呵呵一笑:“你看你姑姑我像是需要散心的?”

宋懷璟認真臉:“很像。”

“切!”宋月臨不以爲然地一把攬住身邊俊秀男子的肩膀,說道,“我要什麼美人沒有,真以爲我稀罕他呢?”

被攬住的男子自然就識時務地還手摟住了她的腰。

宋懷璟一看,眉毛跳了跳:“我覺得你最好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男人是什麼人,你真在外面偷吃一下,估計你們就完了。”

宋月臨一聽,無名火立刻就翻起來了,拍桌而起:“隨便!難不成我離了他就活不下去了?往常我對他好點兒,你們是不是就真以爲我怕他啊!”

話音落下,房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郡王,不好了,謝少卿來……”

“哐當”一聲,宋月臨突然栽了下去。

“了……”隨侍有些愣神地說完了最後一個字。

宋月臨已經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宋懷璟無語地看了一眼,說道:“我去幫你把他忽悠走。”

宋月臨的聲音從桌子下面急急傳來:“快去快去!”

等到她聽見宋懷璟離開,又覺得越發心慌,總覺得桌子底下並不夠安全,於是又鑽出來,到處在房間裡找更適合藏身的地方。

“公主,”看的莫名其妙的俊秀男子拉住她,說道,“您怕什麼呢?”

宋月臨一想:“呵,對啊,我怕什麼呢?”於是又走回去坐下來,特別豪邁地又把酒杯拿了起來,“來,給本公主再倒杯酒!”

男子便笑眯眯地拿起酒壺又往她杯中斟了一杯。

宋月臨剛把杯子湊到脣邊,還沒喝,就聽見門外傳來一聲十分之近的“謝少卿,郡王真的已經走了……”

她“嗖”地一下就竄到牀上去鑽進了被子裡。酒已經被嚇醒了一半,心中大罵這個不講義氣的宋懷璟,還說去忽悠,結果自己居然先跑了!

心裡還沒罵完呢,房門就已經被人再次一把推開了。

侍衛先進門,接着,謝蘊看了一眼站在桌邊那個臉上閃過一絲無措的男子,然後舉步走了進來。

男子笑着走上來想掩飾點兒什麼:“謝少卿,這屋裡……”

謝蘊撇眸看了他一眼。然而只是這一眼,卻讓他心中陡然一顫,立刻噤了聲不敢再言語。

然後,謝蘊朝着那張被褥鼓起的紅木牀走去。

一把掀開。

完了!宋月臨閉着眼,內心哀嚎一片。

“公主可還記得我說過的話?”謝蘊站在牀邊,就這麼平靜淡然地看着她。

宋月臨酒興上頭,聽他這麼一說,忽然就火了。心一橫,翻身起來,說道:“怎麼?只許你不高興,就不許我不高興?我欠你什麼了就非得事事聽你的?我偏要坐在這兒。”然後又走過去把一臉懵圈的小倌兒伸手一攬,說道,“偏要找人陪我喝酒。”

說着就拿起了先前還沒喝完的那杯酒。

卻被謝蘊伸手劫走。

宋月臨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順手把杯子扔到了一旁。

然後,他抓住了她還放在別人肩上的手……

“啊!”天旋地轉的一瞬,她失聲叫了出來,“謝蘊你幹嘛?放我下來!”

他扛着她一臉淡定地往外走:“公主若想更多人圍觀的話,還可以喊得更大聲些。”

“……”丟人啊!宋月臨決定暫時把自己想象成一條鹹魚裝死。

身後有人竊竊私語。

——“嘖嘖,不愧是謝少卿啊……”

——“真是……大開眼界。”

***

馬車在府門外停下,謝蘊先下了車,然後回頭等着宋月臨磨磨蹭蹭地跟了過來。

“酒醒了麼?”他問。

她擡起眼簾斜盯着他:“我還嫌不夠醉,還要再喝點兒。”說完就突地躥進了府裡。

其嫣聽說宋月臨和謝蘊一起回來原本還正高興,結果就看見宋月臨氣鼓鼓地跑進了院子,開口就讓她去拿酒來喝。她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照辦了。

相比起宋月臨略有些狼狽的形象,謝蘊就要清爽多了,應該說,他是一如既往的清爽。

他款步走進院門時,宋月臨正坐在辛夷花樹下直接拿着酒壺在往嘴裡倒。

這回,酒壺又被他給劫走了。

“你幹嘛?!”她臉頰緋紅,有些着惱,“我在家裡喝你也要管麼?”

“這些話,我們在成親之前就說過了。”他說。

侍女們見狀,立刻都識相地退了。

“我早點兒掛了對你不是很好麼?”宋月臨輕笑,“謝少卿可以早些恢復自由身。”

謝蘊看着她不說話。

宋月臨看着他不疼不癢的樣子,心裡又氣又委屈,鼻尖驟然一酸,她連忙硬挺着。

“你有沒有想過我這些年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她說,“你只知道生我的氣,一點都不關心我疼不疼。謝蘊,我覺得我喜歡你喜歡的好虧。”

“虧在哪兒?”他竟還能冷靜地問她這個問題。

虧在哪兒?宋月臨想了想,心裡卻越發鬱悶。

“虧在我喜歡你。”她說着,眼角滑下一滴淚來,脣邊卻泛着淺笑,“喜歡了就虧了。”

他凝眸看了她須臾,說道:“你說的沒錯。”

宋月臨有些氣結,隨即忽然感到一陣無力。“算了,”她說,“本來就是我非要和你在一起的,還能奢望你什麼呢。早知你對我不過如此,否則怎麼會成親這麼久了連碰都不碰我一下。”

“罷了。”她擡眸看着他,已冷靜了許多,“酒壺還我吧,我今晚不想聽你說教,只想簡簡單單喝醉了睡覺,然後明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我現在每天都想好好過,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不好的情緒和事情上。”

謝蘊沒動。

宋月臨皺了皺眉,也懶得再多話,直接一步上去擡手兩招隔開謝蘊的避讓墊飛了他手裡的酒壺,然後側身接住。剛要擦身旋步走開,結果手臂卻被一拉,本就酒意上頭的她加上一時不妨他用力,一個站立不穩,就下意識順勢抱着他的腰轉了兩圈,然後兩個人往草地上倒去。

宋月臨沒受傷,因爲謝蘊在她的身下。

夜風清悠,辛夷花簌簌而落,覆了兩人一身。

宋月臨有些移不開眼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謝蘊,聞見他身上清雅的蓮花檀香,忽然覺得醉意似乎更濃了些。

“你……”她低聲開了口,卻只說了一個字就不知道自己的思緒飄到哪裡去了。

謝蘊也沒說話,漆黑深邃彷彿有星辰倒映閃爍的眸子就這麼凝着她。

良久後,盯着他連眼神都有些發直的宋月臨忽然迅速低頭在他脣上親了一下。

“流芳,”她說,“我要點燈。”

夜風有須臾的沉靜。

“好。”

他說着,擡手勾住她的脖子把人拉了下來。

閉上眼,深深地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