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落定

謝蘊來到長公主府,在當初宋雲霓舉辦花間宴的那片園子裡見到了正坐在茶席前悠悠品茗的她。

對此,他一點也不意外。

宋雲霓沉默地看了他須臾,然後,她屏退了左右。謝蘊看着她示意的眼神遲疑了一下,也就讓雲流去了外面等候。

“你比我想的,晚來了一些。”宋雲霓如是對他說。但說完這句話,她又看着他說了另一句:“但我也以爲,你或許也樂於順水推舟。謝蘊,這件婚事你若有難處,其實……”

“長公主,”謝蘊說,“這件婚事確是臣自願,並無任何難處。”

宋雲霓牽了牽脣角:“那麼,爲什麼是永章?”她說完,一頓,似乎覺得話說得有些失態,便又補道,“我以爲以你的性子,就算真要娶妻,也絕不會選一個皇親。你有沒有想過,永章爲什麼要對你這樣執着?難道不是因爲你是天御司少卿?當日太后是打算撮合她與你的弟弟,太后用意何在,莫非你會不知?”

謝蘊靜靜地聽着她說完,末了,淡淡一笑:“姻緣之事,來便來了,臣順其自然,也從未想過要將它與朝政攪纏在一起。與永章公主,”他說,“只因有緣。”

“有緣?”這個理由從他口中說出,在宋雲霓聽來卻簡直可笑無比,“她回朝纔多久?只因多往天御司湊了湊,你便覺得與她有緣?如此說來,那些天天與你能見到的女子與你豈非緣定三生了?”

謝蘊擡眸看着她,那目光,平靜卻帶着明顯的會讓對方感覺自己失態的默然提醒。

宋雲霓也察覺到了。所以她暗暗深吸了口氣,微微揚起了下巴,用她一貫雍容高貴的姿態來平復着內心的波動。

“你果真想好了?”良久後,宋雲霓問。

這一次,謝蘊回答得很快:“是。”

宋雲霓伸手拿起旁邊的一本摺子,翻開,脣邊勾起一抹泛着嘲意的淺笑:“永章這回被東夜世子提親,提的真是值得。”言下之意,便是猜到了謝蘊突然應允婚事的原因。她想,原來他不是不會心軟,只是從前那些哭鬧生病的女子從未對上他的慈悲心罷了。

謝蘊沒有接話,只沉靜地看着宋雲霓在那本翻開的摺子上終於蓋上了那枚輔政公主印璽,然後說道:“長公主這幾日身體既然不適,那這摺子還是由臣親自送去承乾殿吧。”

宋雲霓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擡手把摺子遞了過去。

謝蘊便接過,道了謝,又依然疏離恭敬地請了她保重,隨即就告辭離開了。

宋雲霓看着他慢慢走遠的背影,少頃,喚了侍女過來:“君侯呢?”

“回公主,君侯他出去了,說是與榮川侯去墨香館看字畫。”

“呵。”宋雲霓笑了一笑,“別人的未來夫君會爲了一道請婚摺子親自來找我,他倒成日裡嫌待在府裡的時日多。”聲音輕低,猶如自語。

***

宋月臨正在悔她第二十三步棋,看着對面百里青鳳已快扭曲崩潰的表情,她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擺弄着棋盤。

突然,埋頭思索着下一步棋要如何走的她被嚇了一跳。

“謝蘊!”百里青鳳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激動,先前一直保持的穩重有禮彷彿倏然被掀去了九霄雲外,“你終於來了!”

他從凳子上彈了起來,幾大步走過去一把抓着謝蘊的胳膊然後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公主棋藝高超,我已招架不住,還是你親自來吧。我去給餘記給你們買些桂花糕來嚐嚐。”說着又立刻給宋月臨道了個禮,然後便要走。

“其嫣,你跟青鳳大人一起去。”宋月臨說,“既是他半個弟子,總該去幫你師父打打下手。”

其嫣應了一聲,旋即跟了上去。

宋月臨看着謝蘊走近,看了看他手上拿着的摺子,笑道:“謝少卿做事果然有效率,長姐壓了三天的摺子,你一去就搞定了。”說着還調侃似的衝他一挑眉毛,“你怎知今天長姐心情不錯好辦事的?”

謝蘊坐下,拿起茶壺給她杯中重新添了些熱水:“不過碰巧而已。”這道摺子宋雲霓本也壓不了多久,他有的是耐心多等幾日。若非看見了安陽侯,他也不會去跑這一趟。

他雖有耐性,卻不想等來麻煩。

回答完宋月臨的話,謝蘊的目光又自然地落在了棋盤上的黑白雙方,他看了一眼棋局,然後又看了一眼宋月臨面前裝着黑子的棋簍。

便不由微微一揚脣角。

“怎麼?”宋月臨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沒想到我棋藝還不錯是不是?”

謝蘊明白了百里青鳳爲什麼見到自己像見到救世主一樣激動。

宋月臨看着他的眼神,自己也繃不住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好啦,被你看出來了,其實都是我耍賴得來的。這棋盤上原本是這樣的……”她說着,又開始埋頭重新撿開黑子,開始往上面擺白的。

謝蘊卻伸手往回撿白子,見她擡眸,便淡淡一笑:“重新來一盤吧。”

宋月臨怔了一怔,旋即彎起眉眼笑道:“好啊。”

兩人重新開始剛下了幾粒子,宋月臨忽然似隨意問道:“對了,爲什麼我老覺得百里青鳳見着我很彆扭呢?他是不是不大喜歡我?”

“公主不必多想,”謝蘊垂眸看着棋盤,半晌,尋了東南側一處放下了一子,“他只是見着姑娘家都很彆扭。”

“啊?比你還彆扭麼?”宋月臨忍不住取笑道,見謝蘊放下棋子擡眸朝自己看來,她又趕緊放下一枚棋子然後轉移話題問道,“爲什麼啊?堂堂百里家的宗孫,儀態風度什麼都不差,難道還怕和女子相處?”

“並不是怕。”謝蘊說,“只是他對男女之事一直有些偏見。所以,”他又放下一枚白子,擡眸,“公主若想把其嫣許給他,最好不要用太刻意的手段,順其自然最佳。”

被他一言說中,宋月臨吐了吐舌尖:“難怪你們能做朋友。”

謝蘊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瞧着她皺眉思棋的模樣,淡淡笑道:“公主,是否要重新走上一子?”

“誒?可以麼?”宋月臨嘿嘿笑着抿了抿脣,“那我們還是從第一粒子開始重來吧?”

謝蘊彎了彎脣角,垂下眸,伸手開始從棋盤上往回撿棋。

***

晚上,謝蘊回了謝府。

謝元華似乎一直都在等他回來,見到他便點了點頭,然後讓他隨自己去了書房。

燈影下,父子兩相對沉默了半晌,似乎都在等着對方先開口。末了,謝元華終於先說了話。

“流芳,”他說,“這件婚事,你可真想明白了?”

這是他今日第三次回答這個問題。先前百里青鳳也問過他,是不是生病了?怎麼會突然就答應了要和永章公主成親?問他到底有沒有想明白做了駙馬意味着什麼?比起自己的父親,百里青鳳的反應則誇張了許多。

“是。”但他的答案也一模一樣。

謝元華沉吟道:“永章公主之名,爲父也有所耳聞。當日庭茂離家,有一半原因是因爲聽說了關於這位公主的傳言,所以才……”他知道謝蘊明白自己的意思,所以話說得點到即止,默了默,續道,“你至今也無法全然接受你二孃,以你的性子,我原以爲你對永章公主會比庭茂更加排斥。”

謝蘊轉眸看着窗外的樹影出了會兒神,夜風陣陣搖晃夜影婆娑,良久,他說:“父親,這些年你有思念過我娘麼?”

謝元華頓了頓,苦笑:“若說半點也無,那你父親豈非是鐵石心腸?”

“但令父親得償所願的,卻終是別人。”他說,“父親知道我當年爲何要離家進入天御司?”

謝元華似乎有些意外:“這件事,我原本以爲你永遠也不會主動提及。”他道,“你當年與家中不親近,我明白。”

“並不止是如此。”謝蘊看着他,說道,“父親,孩兒有個故事想講給你聽。”

這一夜,書房長談。

謝元華恍然發現原來自己從未真正瞭解過這個已經用恭敬客氣疏離了自己十幾年的長子。

***

翌日,謝蘊便將請婚摺子親自遞到了承乾殿,宋胤珝看了後,只笑了一笑,說了一句“謝卿,今後可要好好對待朕的小皇姑”。然後,便很乾脆地在上面蓋了玉璽。

自此,英祖皇女永章公主與大楚天御司少卿的婚事奏請終於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