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宿命

好吧好吧,不管那幻象是不是真的,這事總不能不管,羅華是個胖乎乎的可愛小子,她也不想讓他就這麼死了。

羅華的家裡沒有大人,大人們都出門幹活去了,只有羅華一個人在家裡。和幻象裡所見到的一樣,當紫君趕到小河邊時,住在河邊的羅華正搖擺着從自己家裡走出來,手裡提着一個玩具木桶,晃晃蕩蕩朝河邊走去。

“羅華,你幹嗎呢?”紫君連忙跳了出來。

“刁(挑)水。”羅華口齒不清地道。

“你挑水乾什麼?到河邊去小心淹死你。”

“刁水給爸爸媽媽,他們很金(辛)苦。”羅華認真地說。

“別挑了,我們來玩吧。”紫君拉過他的手,被他用力甩開了。

“我要刁水。”羅華嚴肅地繃着臉,帶着幹大事的決心朝河邊走去。

“好吧好吧,我來幫你挑。”紫君無可奈何,從他手裡奪過木桶,一連挑了十來桶,才把羅華家裡的水缸填滿。羅華蹦跳着跟在她身後,大聲指揮着。

“現在行了,可以陪我玩了吧?”紫君捶着腰問道,她從來沒一次性挑過這麼多水,覺得身體彷彿都不是自己的了。

“好。”羅華恩賜般地點了點頭。

鬼才想陪你這鼻涕蟲玩呢。一邊陪着羅華玩泥巴,紫君一邊在心裡罵着。羅華的媽媽也太討厭,一下子生了7個孩子,這纔不得不用這麼大的水缸,也才害得自己現在擡擡胳膊都覺得困難。

玩了整整一個下午,眼看天邊飛起了紅霞,羅華的爹孃回來了,紫君鬆了一口氣,不容分說將正在壘城堡的羅華牽到大人們面前:“羅華下午想去挑水,我怕他會掉到水裡,幫你們把水缸挑滿了。”

“啊?謝謝你。”大人們很是高興,並且保證以後決不再讓羅華獨自呆在家裡了。

紫君心滿意足地朝家裡慢慢走去。

就算那個幻像是真的,現在也不能實現了吧?

迎面而來的風吹散了她的笑容,她從這風中捕捉到一種熟悉而濃郁的香氣,一個五彩繽紛的影子在樹叢間飛快地掠過。

“姐姐!”她大喊一聲,尾隨着姐姐的影子跑去。

姐姐朝河邊跑去。

她還是發不出任何聲音,光滑的手臂在逐漸來臨的黑夜中揮舞着,想要告訴河邊的人們一些事情,但誰也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姐姐!”紫君的血液在血管裡衝擊得她眼前一片血紅,她感到極其強烈的恐懼,跌跌撞撞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蝴蝶一樣在眼前飛奔的姐姐。她抓到了一隻滑得像魚的手臂,姐姐輕輕一掙便掙脫了。

她從側面看見了姐姐張合的嘴脣,無聲無息間,姐姐在說:“羅華快死了!”

晚風吹來,紫君全身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

“別說了,快回去!”她死命地拉着姐姐的手。

她看見羅華在自家的屋前,和那些大人們一起,有些驚訝地看着紫風。

“傻大姐又要說什麼?”羅華的叔叔嘲笑道,人們開始走過來圍住葉家的兩姐妹。

紫風拼命搖晃着妹妹的手臂,要她說出來。但紫君仍舊裝作聽不懂。

羅華不會死的,那隻不過是幻像而已。她這麼安慰着自己。

輕輕的,似乎有石頭落到了河水裡,他們聽到撲通一聲水響,人們回頭看了看,只看到河面上蕩起的漣漪,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羅華快死了!”紫風在這一瞬間忽然發出了叫聲。這叫聲讓所有的人都怔了怔,紫君羞愧地低下了頭:羅華就在人羣中,她說這種話,一定又要被人罵了。她的目光朝羅華站立的方向望去——那裡空蕩蕩的,先前那個胖乎乎的小子不見了。

她的心驀然一沉。

目光四下搜索,仍舊沒有看見羅華。

“羅華呢?”她嘶啞着嗓子問。

人們這才發現小男孩不見了,葉家姐妹緊盯河水的目光讓他們毛骨悚然,河水那麼清澈,那麼平靜,大家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羅華的父親慢慢朝河邊走去,透過清澈見底的河水,他看見自己的兒子躺在水草中間。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悲傷和哭泣還沒有爆發出來的時候,紫君感覺到自己又變成了一個渾圓的小球,在自己內部那個遼闊的世界裡,她看見姐姐被人用棍棒敲擊着頭部,鮮紅的血像彩霞一樣,將那個莊嚴肅穆的環境染得絢麗奪目。

她猛然發出一聲尖叫。

人們被她的尖叫聲驚醒,一切應當發生的都發生了,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在跺腳罵人,更多的人操着棍棒和石頭揪住了姐姐,姐姐厚密的頭髮分成幾縷,抓在好幾個人手裡,她一下子就被人拖倒了。棍棒和石頭雨點般朝姐姐身上落下,姐姐一言不發,只是捂着自己的頭部。

紫君被人推搡到一邊,嗓子眼裡彷彿被什麼堵住了,她覺得自己依舊在幻境中沒有走出,然而,一串瑪瑙般的紅色濺到她的手背上,帶着溫熱的氣息。她怔怔地看了好一會,這才認出那是血,是姐姐的血。這讓她似乎被猛然驚醒了,持續不斷地哭喊着:“姐!姐!你們別打她!別打她!”她用瘦小的手臂推搡着那些厚密的人牆,裙子和包腳的樹葉都破碎了,腰上被人打了一棍子,但總算擠了進去。

在人羣中間,姐姐倒在地上,渾身都是血,一隻眼睛已經腫成了一道縫,她不顧一切地撲在姐姐身上,雨點般的棍棒和拳腳於是落到了她身上。

“你看到了什麼?”直到這個時候,姐姐才改變了慣常的冷漠神情,厲聲問。

紫君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不想說出她所看到的,她害怕那會變成現實。

“你看到了什麼,就如實地說出來!”姐姐命令道,“這樣才能救我!”

聽到最後一句話,紫君實在忍不住,帶着哭腔喊道:“我看到他們把你打死了!”

這話一說出來,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姐姐吁了一口氣,頭朝後一仰,帶着輕鬆的神情暈了過去。其他的人彷彿也被紫君的話震撼了,棍棒和拳頭越來越稀,最後人們散去了。

“你姐姐的心很毒,她一直在詛咒別人,這次她的詛咒應驗了。”羅華的爸爸丟下這麼一句話。

不是這樣。紫君想要告訴他那個幻像,他已經走遠了。她搖了搖姐姐的肩膀,紫風睡得沉沉的,一動也不動。她急得快要哭了,朝四周看了看——沒有誰會幫她,大家都恨着姐姐。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姐姐的傷很重,自己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幸好,這是黑色的夜晚,不遠的山腳下亮着一盞紅色的燈。那是石頭姑媽的房子。大家都說石頭姑媽是個沒有感情的人,不管怎麼說,她好歹也是爸爸的姐姐,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紫君看到這唯一的希望,用力將姐姐從地上拖起來背好,一步一步挪到了石頭姑媽的房子前。

石頭姑媽打開門,看到渾身是血的兩姐妹,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嘴裡嘀咕着:“我早知道是這樣。”閃身讓開一條道,讓紫君把紫風扛了進去。紫君將紫風放在姑媽的牀上,姑媽給她清洗了傷口,包紮了一下,站起身來洗手:“她沒什麼大問題,只是以後不能說話了。”

“什麼?”紫君覺得心裡緊了一下。

“她的咽喉被人割壞了,以後是沒法開口了。”姑媽冷淡地道。

紫君覺得姐姐十分可憐,但是,她沒法騙自己,聽到這個消息,她暗暗鬆了一口氣——以後姐姐再也不會說那些討人厭的話了!

“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石頭姑媽說,“我早就告訴過她。”她把頭湊近紫君,眯縫起眼睛看了看她,點了點頭:“果然如此,葉家的女孩都這樣。”

“什麼?”紫君心頭一跳。

“你也看到了吧?”姑媽說,“羅華要死的事,你也知道,只是你沒說,對吧?”

姑媽怎麼會知道?紫君不知爲何感到羞愧,低下頭看着自己沾滿污泥的腳,左腳搓右腳,右腳搓左腳,搓出許多黑色的泥丸。

“葉家的女孩都這樣,我也這樣。”姑媽拈起一塊酸蘿蔔皮扔進嘴裡嚼着,遞一塊給紫君,紫君默默接過來塞到嘴裡,慢慢蠕動着腮幫子。

“我小時候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姑媽邊嚼酸蘿蔔皮邊說,“不過看到了總是要說的,說了幾次之後,發現不靈,就不說了,還以爲自己產生了幻覺。誰知道,我看到的那些幻象,只要我不說出來,就會變成真的,一說出來,就不會發生。這真是個倒黴的事,如果看到的是好事也就罷了,可是看到的如果是災難,不說對不起良心,說了吧,你看看你姐姐就知道了。後來我找到了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紫君沒想到事情還有這樣的內幕,怪不得羅華會死,因爲自己什麼都沒說出來;而姐姐在幻象中死去,現實中卻活了下來,原來是因爲自己把幻象中看到的一切說了出來——怪不得姐姐要自己如實說出自己看到的一切。大家都錯怪姐姐了,她並不是個烏鴉嘴的姑娘,也並不是在詛咒誰,她說出一切災難,只不過是爲了防止災難的發生罷了。

“你知道這樣挺煩的,老是在想要不要說,好像自己要被撕成兩半一樣。後來,我發現這是因爲我心太軟,如果我的心不這麼軟,那麼我就可以什麼也不說,眼睜睜看着別人死也不難過。”姑媽說。

“怎麼能這樣?”紫君忍不住插嘴了。

“如果心不這麼軟,也可以說出一切來,卻不怕別人對自己打罵,也不怕最親近的人傷害自己。”姑媽彷彿沒聽到她的話,繼續往下說着,“所以我就到處找比自己心臟更硬的東西,我找到過木頭、鋼材、瓷器,一切你能想到的東西,把它們塞到心臟裡。沒錯,這樣心臟是變硬了很多,但還不夠硬,我還是忍不住會說話,說了之後,還是會被別人的不理解逼得痛哭——挺傻的吧?後來我發現了石頭,我把自己的心臟扔了,留下石頭做我的心臟,這下就什麼也不怕了。別人的死活都跟我沒關係,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挺好的。”她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石頭怎麼能做心臟呢?”紫君不敢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事。

姑媽撕開衣服,讓紫君敲了敲自己的胸膛——那裡的確和石頭一樣硬,摸上去不像是人的皮膚。紫君終於明白爲什麼人們都叫她石頭姑媽,因爲她的心的確是石頭做的。

“石頭心臟好嗎?”紫君想到了什麼,連忙問。

“無所謂好不好,沒有痛苦,也沒有快樂,和石頭一樣。”姑媽說,她指了指紫風,“這丫頭後來也看到了幻象,她來找我,我把事情告訴她,要給她換顆石頭心臟,她死活不肯,說要留着自己的心救別人。我說她肯定會受苦,她說她把自己的心想象成石頭的,就不會受苦了,真傻。你要不要換石頭心臟?”

紫君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着姑媽,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你想想再說吧。”姑媽又往嘴裡扔了一塊酸蘿蔔皮。

紫君看着姐姐,她睡得很熟,熟睡的臉上帶着淚痕——她雖然裝得很冷漠,但她的心畢竟不是石頭做的,這麼多年來,村子裡的人嘲笑她、嫌棄她,不知道她有沒有揹着人哭過?也許正因爲她的心比誰都軟,所以她纔不得不裝得那麼堅強。現在她不能說話了,不知道這對她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也許對姐姐來說,能夠阻止災難,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幸福。以前聽村子裡的人說,每個村莊的人都有自己的保護神,在暗中默默保護着自己的村莊。那麼,自己村子裡的保護神,應該就是姐姐吧。現在保護神不能說話了,自己是不是要接過這個任務呢?她想起姐姐以前受過的苦,不由打了個寒顫:做一個暗中的保護神是多麼痛苦、多麼孤獨啊,即使是作爲旁觀者,她已經無法承受,如今要成爲那個保護神本身,她覺得自己做不到。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石頭姑媽。

石頭的心臟,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沒有悲傷,也沒有快樂,不會哭,也不會笑——她又打了個寒顫:這樣的人生有意思嗎?人生不就是由哭和笑組成的嗎?如果什麼感情也沒有,那和村子門口矗立的石像又有什麼區別呢?

月亮在窗戶邊上越移越高,幾個小時過去了,紫君卻始終沒想好該怎麼辦。

忽然,一陣潮水般的感覺淹沒了她,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之內,她看見村子裡的每一寸土地都翻了起來,無數的亡靈從地下走出,尖利的牙齒咬齧着每一個人……她大叫一聲從幻境中走出,冷汗涔涔地看着石頭姑媽。

“你看見了?”姑媽問。

她點了點頭。

“這是村子裡最大的災難,不過也是最難以讓人相信的災難,你說還是不說?”姑媽問。

說還是不說?

說還是不說?

紫君的衣服都被汗水溼透了,她頭疼欲裂,嘶啞着嗓子對姑媽道:“請你去說好嗎?你不是有石頭心嗎?這對你無所謂。”

“這不關我的事。”姑媽說。

紫君從來沒這麼恨過酸蘿蔔皮的味道,她覺得這種味道就表示一種石頭一般堅硬的拒絕,不可更改。她想破口大罵——但是罵有什麼用呢?石頭的心臟是不會害怕別人罵的。姐姐還在昏迷中,就算她醒來,她也什麼都不能說了。

只能靠自己了。

那麼自己是說,還是不說呢?

她清楚地感覺到身體內那種撕裂般的痛苦——石頭姑媽說得沒錯,自己好像快要分成兩半了。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桌子上的石頭,很快又被自己剛纔那一霎那的念頭嚇了一跳。

說?

不說?

或者換成石頭心臟?

這真是個艱難的抉擇。

第九章 步步逼近第八章 畫片人第九章 步步逼近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五章 霧孩第五章 霧孩第二章 嬰兒河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第二十三章 妻子的臆想第二十二章 加班第二十一章 債第四章 飢渴的鬼嬰第六章 被當做媽媽的囚徒第一章 貓唱第十八章 孤樓第一章 貓唱第二十一章 債第六章 被當做媽媽的囚徒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二章 嬰兒河第十八章 孤樓第四章 飢渴的鬼嬰第六章 被當做媽媽的囚徒第三章 水鬼第四章 飢渴的鬼嬰第十章 獨活第十章 獨活第十四章 宿命第九章 步步逼近第四章 飢渴的鬼嬰第十八章 孤樓第十章 獨活第六章 被當做媽媽的囚徒第九章 步步逼近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十四章 宿命第二十章 牆上的洞第十四章 宿命第十五章 掉隊後的遭遇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第七章 黑衣人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六章 被當做媽媽的囚徒第二十一章 債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十五章 掉隊後的遭遇第三章 水鬼第一章 貓唱第六章 被當做媽媽的囚徒第七章 黑衣人第二章 嬰兒河第四章 飢渴的鬼嬰第十章 獨活第六章 被當做媽媽的囚徒第十五章 掉隊後的遭遇第十九章 偷窺第十七章 說出去就會死第十三章 預言第十八章 孤樓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第十四章 宿命第十九章 偷窺第二十二章 加班第一章 貓唱第五章 霧孩第十七章 說出去就會死第十七章 說出去就會死第十九章 偷窺第三章 水鬼第十七章 說出去就會死第十章 獨活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一章 貓唱第五章 霧孩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第十七章 說出去就會死第三章 水鬼第十八章 孤樓第一章 貓唱第九章 步步逼近第十章 獨活第一章 貓唱第十三章 預言第四章 飢渴的鬼嬰第九章 步步逼近第二章 嬰兒河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第三章 水鬼第十七章 說出去就會死第十九章 偷窺第七章 黑衣人第十五章 掉隊後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