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不意眼前這小廝竟能說出這話來,愕然之餘,不覺相顧莞爾。
一來是覺出了衆人的異狀,二來也自覺自己今兒說的有些多,文安抿緊了薄脣,便不言語了。好在衆人行了一陣,此刻也已到了這文宣閣大堂跟前。
文安引了衆人入內,才進了大堂,早有夥計迎了上來,向他笑道:“文安,你身後這幾位,便是昨兒晚間匆匆入住翠竹園的客人嗎?”文安聞言,忙笑着點頭示意正是。那人便朝衆人作了個揖,道:“諸位客官請隨我進來!”他說了這話後,那邊文安便忙告退,轉身去了。
原來這文宣閣內,除卻天地玄黃四等客房外,另有梅蘭竹菊等四個單獨小院,而衆人昨兒入住的翠竹園正是四個獨立小院中的一個。
蕭呈燁與凌遠清都是自幼在平京長大,在外交遊也算得廣闊二字,因而這文宣閣從前都是來過的。但這文宣閣的大堂,二人卻還真是第一次來,因此看着,都覺有些新鮮。
這個中的道理,說起來,其實倒也簡單。只因這文宣閣大堂內,是沒有雅間的。沒有雅間,對於舊友重逢,謔笑無忌、推杯換盞自是多有不宜,但對於衆學子在茶餘飯後交流學問卻是頗有益處。此刻天時說來也已不早,堂內許多舉子都已用過了飯,此刻正三三兩兩的圍坐在一起,或談論國事、或研討學問,倒是熱鬧非常。
衆人走了進去時,堂內也只有寥寥數人擡眼看了他們一眼。目光落在凌遠萱身上時,卻不免稍稍停留了一刻,顯是驚於凌遠萱年紀的幼小,但很快也便轉了開去。
那夥計引了衆人入內。一面走一面笑問道:“此處空桌不少,不知幾位客官中意哪一張?”
蕭呈燁目光一動,便指了西側臨窗的一張桌子。道:“那邊即可!”當下衆人過去坐了,蕭呈燁便又吩咐道:“也不必點了,你只挑拿手的送上就是了!”
那夥計聞聲,少不得答應一聲,便退了下去。不過片刻工夫,已送了一壺六安瓜片來。蕭呈燁便提壺爲衆人斟上,且笑道:“說起來。這文宣閣卻不簡單,連小廝也頗有志氣!”
適才與文安說話說的最多的卻是凌遠萱,此刻聽了這話,她便忙笑道:“我也覺那文安很有些意思呢!”她說着,卻似忽然想起什麼一般的轉向凌遠清道:“六哥。你說,我們若出資助那文安進學參考,會不會十年後,他真中個狀元回來?”
凌遠清聽她說的天真,不覺失笑道:“這天下學子何其多,而這許多學子中,有誰不想中狀元的?但再如何想法,大週三年也只出得一位狀元。這狀元,又豈是那麼好中的!”
衆人這裡說着。那邊遠黛卻是忽而一笑,道:“我倒覺得那文安頗有些意思!”
因着適才那幾句話,蕭呈嫺對那文安卻也頗具好感,聞說此語後,不免笑道:“你若當真如此覺得,其實大可委了沅真照顧他一番。這也算是他的一段機緣!”
遠黛爲之莞爾,畢竟道:“這主意倒好!等回頭我便使文屏送封信去給沅真!”
因衆人此刻都做了男裝,而沅真卻仍是女裝,若與衆人同來這文宣閣大堂用飯,卻未免太過張揚,因而衆人出來時,她便辭了衆人,仍回回春藥鋪去了。
衆人各自點頭,對於文安這等樣的小廝,自然值不得談論許多。那夥計送了早點來時,衆人便也不再言語,只低頭各自用飯。那邊堂內已有數名舉人用過了飯,起身離去,但更多的舉子卻仍坐在堂內,飲着清茶,議論着時事、時文,更不時引經據典的爭辯上幾句。
衆人才喝了一盅茶,那邊大堂門口卻又有人走了進來。凌遠萱所坐位置卻是正對大門,見有人進來,她便自然的掃了一眼。目光才一落到那人面上,她的臉色便是一僵,纖手也隨之一顫,盅內纔剛倒滿的清茶旋濺出幾滴,落在她皓白的腕上。
這茶水已送來有一會了,其實早已不那麼燙,但凌遠萱這反常的行爲卻還是引來她身側所坐的遠黛與蕭呈嫺的注目。幾乎不約而同的,二人同時擡眸看向門口。
門口進來的那人甚是年輕,生的頗爲白淨清秀,一襲青色儒衫,身材也只中等,雖不如何俊美顯眼,卻也溫文沉穩,氣度頗是不凡。遠黛一眼認出,這人可不正是陸維傑了。
她正欲暗示蕭呈嫺此人身份,那邊早有識得陸維傑之人起身向他笑道:“維傑兄,這邊坐!”
陸維傑應聲看去,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時,卻有片刻的凝滯,清秀面龐上也隨之現出幾分不自在,但很快還是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段兄在此!”一面說着,人已走了過去。
那段兄看着卻比陸維傑稍稍年長一些,生得也算端正,只是雙眼稍嫌狹長,眼神又頗有些閃爍,乍一眼看去時,讓人頗有些不舒服之感。
下意識的蹙了下眉,蕭呈嫺微微靠向蕭呈燁,正欲壓低了聲音問他那姓段之人是誰之時,那那邊陸維傑已在那段姓男子的一再要求下,在那一桌坐了。二人寒暄一刻後,那段姓男子便笑嘻嘻的問道:“說起來,倒有好幾日不曾見着維英了,卻不知維英又去何處尋芳了?”
這話一出,與那段姓男子同桌的幾人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顯然並不願意說及此事,陸維傑面色微僵之後,方淡淡道:“如今正是冬日,綠萼嶺上正是寒梅怒綻之時,因此維英便去了綠萼嶺,與我遠清表兄在一處賞花!”
段姓男子嘿嘿一笑,道:“賞花我是信的,不過賞梅我卻是萬萬不信的!”他說着,面上笑容便更多了幾分猥瑣:“我倒是聽說,他去的乃是蕭家別院。嘿嘿,蕭家那一朵名花,如今可還無主呢!啊,對了,聽說除了蕭大小姐,那別院還有兩位凌家千金!”
他說話聲音雖不太大,但也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而蕭呈燁等人所坐的位置與他隔的偏又不算太遠,加之衆人見到陸維傑,不自覺的便注意上了,因此這一番話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眸中不期然的閃過一絲怒意,蕭呈燁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蕭呈嫺等人。蕭呈嫺臉上倒看不出什麼怒意來,遠黛更是神色不動,唯獨凌遠萱抿了小嘴,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面色僵硬。
陸維傑顯然也不料那段姓男子會說出這話來,面色一凜,冷冷道:“事涉閨譽,還請段兄慎言!須知這等輕浮言辭若然傳到蕭府與凌府,只怕他們不能善罷甘休!”
那段姓男子之所以敢說出這話來,很大原因卻因陸維傑性情溫和,少有與人衝突之時,故而同他說話,也便有些百無禁忌。倒是不曾料到一說起這些頑笑之辭,陸維傑竟會變臉呵斥。不無尷尬的嘿嘿一笑,不敢再說起這個,只問道:“不知維英何時回來?”
陸維傑淡淡應道:“該回來時自然便回來了!”到了這時候,他已全無與對方虛以委蛇的心思,也不顧自己才只喝了一盅茶,便自立起身來,平平道:“我忽然想到我那篇時文才剛做了一半,各位請便,我先告辭了!”說過這話後,他居然掉頭就走。
那段姓男子見他如此,臉色不覺有些發黑,待要開口諷刺幾句,卻又礙於蕭、凌、陸三家勢力而不敢言語,少不得只能閉口,怏怏坐在那裡。陸維傑站起身來,卻未立時離去,而是行到大堂掌櫃處,遞過一錠銀子,吩咐將那桌早飯錢結算後,這才揚長而去。
見他如此行爲,凌遠萱卻是忍不住的輕哼了一聲,意下甚是不滿。
遠黛見她如此,不覺嘴角微揚,卻朝蕭呈嫺道:“想不到這人倒頗有些古風呢!”
蕭呈嫺一聽這話,便知她這是有意說了給凌遠萱聽得,當下一笑,道:“可不頗有些割席斷交之風!”她說着,便回看蕭呈燁一眼,道:“大哥以爲呢?”
蕭呈燁便也笑着點了點頭,看向陸維傑的神色便也愈多了幾分欣賞。
割席斷交,出自《世說新語?德行》“管寧、華歆共園中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昔時管寧割席以示與華歆斷交之意,今日陸維傑卻因喝了段姓男子一盅清茶而索性結算了一桌早飯錢,其中不欲欠對方點滴,從此再不往來的意思也是昭然若揭。
這個典故,凌遠萱自也是知道的,當下抿了脣,也不言語了。
他們幾人既看出陸維傑這明顯的斷交之意,那邊段姓諸人自也心中有數。那段姓男子憤然冷哼一聲,畢竟覺得面上無光,當下拂袖而起,帶怒去了。
遠黛在旁看着,卻又忽而一笑道:“其實這位陸公子仍是太顯厚道了些!我若是他,索性只結算那一盅茶倒更好些!”(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