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秋風襲來,帶來一股子奇香。有些辛辣,又有些古怪,然而摻雜在烤肉中,那種氣味,卻與尋常迥異。自然的吸了吸鼻子,嶽堯脫口問道:“這是什麼,怎麼竟這麼香?”
這話其實也正是百里肇想問的,以問詢的眸光看向遠黛,百里肇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微微一笑之後,遠黛應聲解釋道:“這是一種來自很遠地方的香料,名叫孜然!”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不高也不低,非止百里肇,便是坐於對面下首處的嶽堯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但接下來,她便轉頭看向百里肇。不遠處,紅豔豔的篝火歡快的跳躍着,爲她平日素白的面容平添了三分霞色,卻是嬌豔更增。她的聲音也隨之輕輕響起:“我父王,就是爲了這一味香料,遠走他鄉,等他最終回來,郢都大勢已定!”
這一句話,她說的極低,低的便連與她近在咫尺的百里肇也只是堪可聽清而已。
跳躍明滅的火焰光芒中,遠黛那雙深黑的眸子也隨之粼粼瀲灩,難窺喜怒。
無由的在心中暗歎了一聲,百里肇壓下心底的感喟,纔要稍作評論的時候,遠黛卻又忽然的抿嘴一笑:“顯華可知道,我聽聞這事後,心中想起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是什麼?”百里肇自然的問道,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的心中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遠黛便也皺了皺挺翹的鼻尖,認真的道:“不愛江山愛香料!”
百里肇便是再怎麼想,也不曾料到她會冒出這麼一句來。猛然聽了這一句話後,他心中的第一感想居然便是幸好——幸好他纔剛沒有喝水,否則真能噴笑出來。壓下心中笑意,他輕咳了一聲道:“眉兒的這個想法,還真是……”他很想找一個合宜的詞語來評述一番。然而斟酌良久,卻仍覺措辭困難,也只得罷了。只是脣角笑意卻再剋制不住。
聳一聳肩,遠黛輕飄飄的道:“那時候,我確是這麼想的!”只是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這件事情裡頭,也是有很多文章可做的。就像這件事,根本上,若是她父王自以爲先帝還能活上好些年。而且又爲人唆使的話,又怎會在那個時候離開郢都。
這些話,她沒有說。卻知道,百里肇一定能聽懂。只因爲,百里肇也是在皇室這個大染缸中長大的人。而她之所以說半截,也只是因爲,今兒她來。是爲了同百里肇一道散心的,挑着那些有趣的事兒說說,大家樂一樂也就是了,本也沒必要多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
二人這裡正說着話,那邊卻已有人捧了烤肉來。卻是兩條烤成金黃色的羊腿。那股奇異的幽香便也馥郁的撲入鼻中,敏感的鼻子也因此有些微癢。那是一種辛辣的味道。
不無興趣的注目看向那條羊腿,羊腿烤的正好,看去焦脆鮮酥。其上,均勻的抹着一層狀似粉末的物體。那衝入鼻中的異香,顯然正是出於那種黃色的粉末。
纖手執刀,遠黛靈巧的割下幾條羊腿肉,又取過銀夾子。將之夾入了百里肇面前的冰瓷小碟內,同時也爲自己切下數條來。朝她微微頷首之後。百里肇取過手邊銀刀,叉起一條羊腿肉送入口中。那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香氣,至少百里肇回思自己從前所嘗過的一切食物的滋味,卻陡然發現,自己似乎從未遇到過與這種滋味相類似的味道。
有些辛辣,摻雜在烤肉內,卻與原本肥膩的微羶的烤羊肉相得益彰,令人記憶深刻。
他這裡還不及說話,那邊嶽堯已脫口的讚了一句:“果然好滋味!”
百里肇擡頭看去,卻見嶽堯面上滿是驚喜之色,顯然對這“孜然”的味道滿意至極。要知道,嶽堯一生,可是極少會如此稱讚一樣東西的,何況這東西只是一樣做菜的香料。
聽嶽堯讚歎,遠黛便也擡起眼來,面上笑意微微,顯然嶽堯的這句誇讚讓她頗爲受用。
坐在嶽堯身邊的沅真則抿嘴一笑:“你若喜歡,不妨多用些!說起來,這孜然非但是一種極好的香料,還可用作食療,能醒腦通脈、祛寒除溼,更有理氣開胃,祛風止痛的作用。”
因兩下里靠的並不遠,語聲略大些,便可彼此都聽到。百里肇便也向遠黛笑道:“原來這東西竟還有這等功效!倒也頗爲難得呢!”
遠黛一笑,纔要說什麼的時候,那邊惠兒卻已領了人,送了兩隻甚爲精巧的烤爐過來。那烤爐長約二尺,寬半尺,內裡細細的燃着松木碳,爐上罩着鐵絲網,纔剛取了過來時,松木的清香便已撲鼻而來。小心翼翼的捧着托住烤爐的大青花瓷碟,惠兒親自上前將之放在遠黛面前的矮几上。另一邊,也有一名丫鬟爲嶽堯與沅真送上烤爐。
烤爐之後,送上的是便是以甜白釉瓷碟裝着的一盤盤蔬菜、肉類,而這些蔬菜肉類,卻都詭異的被穿在一根鐵釺上,看着竟有些像是冰糖葫蘆。此外送來的,還有一小碟黃色的粉末狀物體。百里肇一眼認出,這東西,正是遠黛先前所說的“孜然”。最後送上的,卻是一小碗泛着潤光的液體,百里肇仔細端詳許久,才確定,這只是一碗尋常的油。
只是這隻油碗內卻放着一把精巧的小小木刷,卻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其用途何在。
對面嶽堯也已看到了這些東西,少不得笑道:“今兒這是怎麼了,生肉生菜也送上來了?”原來此刻惠兒帶人送了上來的,竟都是未經烹調的新鮮物事。
見他如此,沅真不覺帶笑的啐了他一口,薄怒道:“總是你搶着說話!若不送生的上來,卻準備這烤爐作甚,難不成是送來給你烘手取暖的?”一面說着,也不理嶽堯,便伸了纖指,拈起一串穿好的肉串,撒上孜然,又取了木刷,均勻的在其上刷上一層清油,放在爐上。
爐火燒得正旺,肉串纔剛擱了上去,頓時發出滋滋的聲響,香氣隨之撲鼻而來。
沅真那邊既已動了手,遠黛自也不會幹看着,笑吟吟的也取過一串肉串,烤了起來。她的手法嫺熟,姿勢優美,顯然對於此道並不陌生。反覆翻烤,多次刷油後,她纔將那一串已自烤得油汪汪、香氣撲鼻的肉串放在了百里肇的碗內。
那邊惠兒早又提了茶壺來,爲二人斟了茶。那茶入杯,色澤黃潤,陣陣麥香更撲鼻而來,注目去看那茶,覺它顏色仿若紅茶,其味卻又似是而非,淺啜一口,卻覺其味甘香微苦,似茶非茶的,倒百里肇不免詫然笑道:“這是什麼茶,味道倒也甘香!”
遠黛隨口應道:“這茶以大麥炒制,《本草綱目》有云:‘大麥味甘、性平、有去食療脹、消積進食、平胃止渴、消暑除熱、益氣調中、寬胸大氣、補虛劣、壯血脈、益顏色、實五臟、化穀食之功’這茶的功效也大略如是!這茶民間多有,只是不登大雅之堂!”
言下之意,便是因其不登大雅之堂,百里肇這等出身的人,自然是嘗不到的。
百里肇笑笑,舉杯又啜一口杯中麥茶後,才取過自己碟內的那一串烤肉,咬了一口。這一口下去,頓覺滿口生香,真真別有風味:“這茶與這烤肉搭配,當真相得益彰!”
他自然的讚歎着,對於那位南越的廣逸王卻又平添了幾分好奇。遠黛雖未明言,他卻知道,這些東西,必然不會是出自自幼體弱,難得出門的遠黛身上。
他這裡思緒萬千,齊齊涌上心頭。那邊嶽堯卻是混若不覺。見沅真烤的有趣,他便伸手,將那烤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竟是親自動手烤了起來。雖說手法有些笨拙,但以烤爐烤肉,本也並不是什麼難事,幾次過後,嶽堯的手法便也漸次熟練起來。
沅真在旁看着,不免笑着調侃了他一句:“君子遠庖廚!”
嶽堯嘿嘿一笑,卻是全不在意的模樣。
這當兒,惠兒卻又走了來,手中紅漆托盤內卻裝了兩隻魚盤,盤內各有兩條魚。理所當然的將較大的兩條放在了遠黛几上,惠兒回身,將另一盤魚擱在沅真與嶽堯面前的几上。
這魚,自然便是先前沅真與嶽堯在溪邊叉了上來的。
若說起來,沅真叉的那三條魚倒是差相彷彿,乍一眼看去,倒也分不出大小來。
但嶽堯最後叉的那條,卻無疑有濫竽充數之嫌。沅真看着那魚,便忍不住笑,當下故意的指了指那條小的,朝嶽堯道:“這是你的!千萬莫要弄錯了!”
知她有意取笑,嶽堯自不會與她計較,當下哼哼了兩聲道:“罷了罷了!且等我明兒以德報怨,賞你條最大的,好臊一臊你這婦人之見!”
他這話卻是沒有降低語聲,遠黛聽着,便也忍不住的笑了出來,目光便也自然的落在了沅真身上。這樁婚事原是她一力保媒,如今見沅真與嶽堯如此和睦,她又怎能不心中歡喜。
溫暖的手掌適時的握住了她的,全不顧及她手上沾着的那些零星孜然與幾點油膩。那手溫暖而寬大,握住她雖靠近火爐,卻仍有些微涼的玉手,讓她無由的只覺心中熨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