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遠黛點頭,百里肇這纔不無感喟的道:“如今看來,當年廣逸王還真是所謀匪淺!”江南一帶的緣記倒也還罷了,北境的馭記卻真可稱得上是插在大周心上的刀子了。
遠黛聞聲,卻只是淡淡一笑,沒有接言。百里肇的意思,她自是懂的,而事實上,一直以來,在百里肇面前,她都絕口不提馭記,甚至連掌管馭記的雲裳,她也從不在旁人面前提起,彷彿雲裳與她全無關係一般,這一切,都因馭記不比緣記。
緣記,賣的是胭脂水粉,做的是女子生意,雖說掙錢不少,但江南一帶,從來也不曾少過有錢之人。與緣記相比,身處北境的馭記則大不相同。凡馭記出來的馬兒,無一不是百裡挑一的寶馬,爲不引朝廷猜忌,馭記養馬,從來貴精不貴多,每年最多不過千匹。這些馬兒,除少數被各地的達官貴人買去以爲座駕外,大多流入軍中,並深得大周將領喜愛。
除卻養馬,馭記還兼做一些毛皮、糧食甚至藥材生意。可以這麼說,在北境,馭記的生意做的不算最大,但卻毫無疑問是最不容輕忽的。
若有所思的看一眼遠黛,百里肇忽而問道:“若盡馭記之力,一年可養多少馬匹?”
微微搖頭,遠黛不答反問道:“王爺對馭記所養之馬該是頗爲熟悉的吧?”
百里肇頷首,他曾在北境軍中待過不淺的一段時日,自然不會沒見過馭記的馬匹,正因見過,也騎過,他才愈加明白,馭記馴出的戰馬有多麼出色。
見他頷首,遠黛便一笑。跟着又問道:“王爺覺得,這樣的馬,馭記一年能馴出多少來?”
聽得這話,百里肇不覺沉默下來,微微一嘆之後,他道:“是我想得差了!”馭記立於北境至今已近二十年,也就是說,馭記乃是廣逸王一手立下。百里肇自然不會以爲廣逸王石廣逸設立馭記是爲了相助大周掃平北狄,所以,石廣逸將馭記放在大周北境。必然有所圖謀。
馬匹,於大周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馭記每年只出千匹馬兒。而馬兒的質素卻又好得出奇,如此的手段,對馭記而言,無疑是有利的。因其所養之馬少而精,馭記非但不曾招來朝廷的戒備。反更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朝廷的重視甚至是扶持。
相比之下,馭記的另一招手段則更隱晦而凌厲。馭記馬場每年出馬在千匹左右,一千匹馬,算不上多,但也絕不是個小數字。在如此數字下,這些馬兒自也免不了有上中下等之分。軍中之人。尤其是騎兵一部,誰不希望自己能得一匹好馬。因此上,馭記可以很輕易的憑藉着自家的好馬與大周官軍。尤其是中下層軍官建立起良好的關係來。
百里肇默默想着,面上不覺微微變色。馭記雖不能憑藉這層關係改變大局,但以潛移默化的手段影響一二,卻未必不可。而打探起消息來,則更是方便快捷的多。
而這——想必就是廣逸王的創辦馭記的本意了。
本意既然如此。他又怎會將太多的精力放在馭記上。遠黛偏又是個做事謹慎的,自然更不可能冒着馭記可能暴露的危險而擴大馭記養馬的規模。加之馭記的馬也確是好。俗話說的好,駑馬千隻易得,良駒一匹難尋,這樣的馭記,一年能出千匹好馬已算難得了。
而對百里肇而言,這所謂的千匹好馬,也只是與尋常馬場相比。事實上,馭記每年出欄的真正名駒,也不過十數匹而已。而這十數匹裡頭,也至少有一半流入達官貴人之人。
想定之後,百里肇很快改口問道:“我聽人說,馭記有獨到的養馬之術?”
遠黛自然不會否認此點,微微頷首之後,她乾脆的道:“北境有野馬成羣,馭記所謂的獨特養馬之術,只是以母馬混入野馬羣中。受孕之後,再召回母馬。”說到這裡,她卻忍不住一笑:“這些法子,一旦說了出來,便一文不值了!”
野馬羣再多,數字也總有限,以母馬混入野馬羣中,固然是個法子,但顯然不宜推廣,至少不能如百里肇想的那麼數量龐大。微微一嘆之後,百里肇道:“原來如此!”
聽出百里肇言下的遺憾之意,遠黛不覺抿脣莞爾,她也並不言語些什麼,只含笑的端了茶盅就口,慢慢的啜飲着。深思的看了她一眼,百里肇卻又忽然想起遠黛所以過來說起這個的緣由,墨眉微微一揚,他忽然問道:“你今兒忽然同我說起這個,卻是什麼意思?”
坦然一笑,遠黛道:“我想過了,沅真如今連江南緣記都不想在繼續打理下去了。既如此,我又怎能強求雲裳繼續留在北境。緣記也還罷了,馭記我是真不想要了!”
她如今已嫁給了百里肇,按照如今的局勢,百里肇手中的底牌愈多,對她自是有益無害。至於日後之事,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了。想到走一步算一步這話,遠黛心中忽而便泛起了一絲淡淡的酸澀,看向百里肇的眼中也不免帶了幾分審視,彷彿要將百里肇看透了一般。
察覺到她有些異樣的目光,百里肇不覺輕挑墨眉:“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輕籲一口氣,遠黛淡淡笑道:“沒什麼,只是有些捨不得而已!”
她雖說的若無其事,但看在百里肇眼中卻仍有些古怪,深思的看她一眼:“只是有些捨不得嗎?”他問着,卻已擡起手來,替遠黛輕輕撥了一撥鬢邊一綹散落的髮絲。動作極之輕柔,彷彿正在撫觸着什麼極端易碎的珍物。理過雲鬢之後,他的手指卻又自然的滑過遠黛的面頰,以食指指腹輕輕按揉着遠黛微微擰起的眉心,似乎想要撫平那裡的皺褶一般。
這些動作,他做的極其自然,竟彷彿曾經做過無數次一般。
怔怔的看着百里肇,卻是好半日,遠黛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王爺……”語聲不知怎麼的,竟帶了幾分微微的顫抖。
朝她微微一笑,百里肇終於收回手來:“早同你說過的,叫我顯華!”
壓下心中翻涌的情愫,遠黛別開眼去,莫名的問了一句:“在王爺看來,人心如何?”
“人心?”細細咀嚼着這兩個字,良久,百里肇方苦笑的道:“人心,怕是這世上最爲難測的物事了吧!”說着這話的時候,他卻忽然的就想起了自己的父皇延德帝。
當年母后早死,獨留年幼的自己孤零零的生活在人心叵測的宮廷之中,若非父皇的小心迴護,他便是再早慧,再有母后所遺之人的護持,只怕也早不存在於這人間。那時候的他,雖然步步小心,處處謹慎,但每每想到不遺餘力疼愛、迴護自己的父皇,心中也總是暖的。
然而忽忽十數年,在他逐漸羽翼豐滿,雄心萬丈之時,也同樣是父皇,在背後有意無意的推了他一把。只是這一把,便幾乎讓他萬劫不復。而如今,在雙腿已康復在即的今日,他卻反而更能潛下心來思考當年之事。他也因此更爲清楚的知道,這一切,其實並不能都算在延德帝的身上,他也有錯,他錯在低估了人心的嬗變與莫測上。
他幼年時,延德帝的處處迴護,是因他是他稚嫩可欺的兒子;而在他羽翼豐滿之後,他手中的勢力,他在外的名聲,甚至已蓋壓了其時正當盛年的延德帝。這對於一個一心想要名垂青史的帝皇來說,又是怎樣的一個打擊。
百里肇失神的想着,面上神色一時變幻莫測。
沒有去看百里肇的面色,遠黛慢慢的把玩着手中的歲寒三友青瓷茶盅,口中徐徐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說着這話的時候,她的心中也不由的泛起了一絲涼意。
百里肇爲之恍惚失神,半晌方搖了搖頭。收拾一回心緒,他才凝眸看向遠黛,簡單的吐出三個字來:“你放心!”只是簡單的三個字,甚至沒有刻意加重語氣,而只是淡淡道來。然而他就是有那麼一種氣質,似乎這話從他口中說來,便帶了字字千鈞的味道。
遠黛也不言語什麼,只擱下了手中的茶盅,擡頭與他對視:“我的意思,王爺手中若有合用之人,不妨就遣他過去北境執掌馭記。沅真與雲裳那裡,我自有補償。至於緣記,我想着,也最好是由王爺遣人出面與秦家商議合作一事!”
這一番話她說的鎮定自若,彷彿纔剛百里肇的話對她全無影響一般。百里肇竟也並不追迫她什麼,微微一笑之後,他道:“初煒既在,緣記之事便由他料理!至於北境,有蔣琓在,更不須我們勞心!你也不必着急,等蔣琓與雲裳都來了,可令他們當面交接。”
聽他這麼一說,遠黛倒不免怔住了:“王爺還不打算返回平京?”
百里肇看她,卻反問了一句:“他來自來,卻與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