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黛心中何嘗不知百里肇之言有理,只是雖然如此,心中總還覺得有些不自在。
略帶興味的看着她,半晌,百里肇忽而開口道:“以你平素的性子,成婚之後,該有的這些事兒,該早已想到纔是!”對遠黛的從前,他雖並不瞭解,但遠黛的性子,他自認已有幾分瞭然.更知她思慮慎密,少有窘迫之時,因此這會兒纔會說起這個來。
遠黛抿脣不答。事實上,在她先前所有的計劃中,她都是佔據着優勢的那一方。然而計劃終究趕不上變化,多方權衡之後,她最終選擇了百里肇。這一決定讓她在凌府風光一時,從此再無後顧之憂;然而她付出的,其實卻比她得到的要更多的多,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的。
試想一下,今日若將百里肇與羅起東互換,對於她的意思,羅起東心中便再是不願,怕也只有遵命的份,斷不會令她窘迫至此。遠黛想着,卻不由的嘆了口氣。
再擡眼時,卻見百里肇仍自靜靜的注視着她,看那意思,顯然是有意打破砂鍋問到底了。不悅的白了百里肇一眼,遠黛漠然道:“當初議定這門婚事之時,我曾說過,我與王爺之間,做的是一樁交易。你予我正妃之位與一個承諾,我爲你醫好雙腿,不知王爺可還記得?”
眸光陡然一寒,百里肇的面色也隨之冷沉下去:“我記得,當日王妃要的承諾是,若有一日,你不願再留在本王身邊,本王須允你離去,可是?”
被他這麼一說,遠黛心下也不免有些發虛。輕哼一聲,終究沒有言語。這事兒,說到根子上,畢竟還是她理虧,對此,她又何嘗不知。然而沒什麼理由的,在百里肇面前,她總有一份難以言說的壓抑感,每每靜夜獨處之時,這種壓抑感更令她心煩意亂。幾乎不堪忍受。
低了頭,遠黛伸手撥了一撥繡篋內的針頭線腦,對百里肇的質問。卻是隻作不聞。
百里肇本就無心與她爭辯過甚,見她如此,便也打住了話題。
遠黛那裡翻看了一回繡篋,心下只覺無趣,畢竟也沒挑出一件想做的物件來。而一側百里肇那如影隨形的視線卻更讓她深感侷促。站起身來,遠黛走至窗前,推開綺窗,往外看去。
窗外,明月高懸,月色如水。初夏的夜風猶有幾分寒意。迎面吹來時候,卻讓人精神爲之一振。若有所思的偏頭看了一眼百里肇,遠黛忽而問道:“這澄懷居側邊可是種了荼蘼?”
風過時候。帶來的那一陣若有若無、淡而幽馥的清香,該是荼蘼無疑。
百里肇聽得眉頭一挑,看向遠黛的眸中多少也帶了幾分詫異,一頷首後,他淡淡迴應道:“從這澄懷居出去。往西走不過多遠,便是荼靡院了!”
聽得這麼一句。遠黛倒不由的鬆了口氣。對荼蘼這種花,她說不上有多麼喜歡,但在這個尷尬時候,能有一樣東西來岔開這難言的窘迫,卻是她所樂見的。微微偏頭,遠黛嫣然笑道:“不知王爺可有雅興,陪我過去那荼蘼院一遊?”百里肇聽得一笑,畢竟爽然答應。
微微猶豫片刻,遠黛終究上前數步,推了那輪椅,一路往外行去。寢室外頭,秀雅與文屏兩個正坐在一處,低低的說着話兒,想來今兒該着她兩個值夜。
見內屋二人出來,二婢不覺都是一怔,下一刻,已忙忙站起身來。遠黛纔要說話,一邊百里肇已搶先一步開了口:“你們二人不必跟着了,留在這屋裡便是了!”
他既開了口,遠黛自也不好多言,只朝文屏點了一點頭。她纔要推了百里肇出門,卻見百里肇忽又轉頭問文屏道:“王妃隨身可帶了蕭來?”
文屏聽得一怔,旋即拿眼看向遠黛。百里肇當面,遠黛又怎好做什麼小動作,只得無奈的朝她一點頭,示意她實話實說。文屏見了,這才應道:“回王爺的話,有!”
口中說着,也不待百里肇再行言語,便忙快步的進了臥室,不多一刻,已捧了一件物事來呈與百里肇。看形狀,這件物事無疑非笛即簫,然而那簫因裝在一件簫套內,卻看不出究竟是什麼質地來。接過那簫,百里肇並不急着將那簫取出,而是細細看了一回那簫套。
那是一件月白色錦緞簫套,簫套上頭,僅只繡了一枝半開半綻的遒勁紅梅,梅上有雪,雪色晶瑩,卻更襯得那梅色澤嫣明,端詳之時,更令人不覺生出一種有暗香襲人之感,可見其繡工之精妙絕倫。女子學繡,多有學繡梅着,然而真正能繡出其氣韻者卻無一不是繡工出色之人。而繡制這簫套之人,無疑更是出色者中的佼佼者。她所繡的紅梅,非止形似更兼神完氣足,乍一眼看去,不類繡作而更似一幅上佳的傳世畫作。
擡手一點那簫套,百里肇自然擡頭看向遠黛:“這是你繡的?”沒什麼理由的,第一眼瞧見這簫套,他便覺得,這簫套該是遠黛親手所繡。
淡淡一點頭,遠黛道:“這簫套乃我從前學繡之時所繡!只是年紀漸長之後,人也愈加懶散,一日日的針線懶動,如今已再做不出這樣的東西了!”
微微頷首,百里肇不再多說這些,只道:“走吧!”淡應一聲,遠黛也不再言語,便推了那輪椅一路慢慢的出了屋子。纔出房門,迎面便有夜風拂面而來。這澄懷居坐落在睿親王府後院的中心,對面便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池塘。遠黛雖是剛剛嫁了過來,但只是今兒這一日,光只她眼中看到的這一切,卻已讓人約略的知道了一些這座府邸。
睿親王府內,可謂處處見水,這也與它所處的位置有關。睿親王府,位於內外流花河的交匯處,這樣的地勢,自然也就決定了這座府邸的風格與佈局。夜風,夾雜着清新的水氣,拂在遠黛面上,讓她的心情一下子便舒暢了許多,再不似先前那般的壓抑。推着輪椅順着青石小徑一路緩緩往西,走不過五十餘步,清幽的花香便愈加的馥郁起來,讓人身心一時舒爽。不自覺的深吸了一口氣,遠黛狀似隨意的問了一句:“王爺很喜歡荼靡花?”
夏日晚風中,彷彿傳來了百里肇的一聲輕笑:“若非那座院子名叫荼蘼院,或許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原來那一院子的花就是荼靡花!”言語裡頭,沒什麼來由的竟有一絲自嘲之意。
因荼蘼開於暮春,所以素有“一年春事到荼蘼”之說,也就是說,荼蘼花開過之後,這一年的春花也就此終結。故而荼蘼既有盛極之意,卻也隱含着最終結束之意。
盛極而衰,這樣的寓意,無論怎麼說,其實都算不上吉利。
聽出百里肇那句言辭之中隱藏的自嘲之意,遠黛一時也不由爲之沉默起來。月色如水,涼風習習,捲來數瓣幽香隱然的白色花瓣,落在百里肇的衣上、肩上。忍不住的伸手拈起一瓣,遠黛靜靜看着那白色的小小花瓣,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些許的悲涼之意。
沉吟片刻,遠黛忽而笑道:“王爺可曾聽過荼蘼酒?”從這裡擡頭看去,她已能看到前方不遠處的那座小院以及那院子上方高大的荼蘼花架。夏初時分,正是荼蘼最盛之時,空氣之中,盈溢着的,都是荼蘼的幽香,風過時候,片片飄落的,也都是荼蘼的白色花瓣。
百里肇原非自怨自艾之人,更不屑去做那等自傷自憐之事,聽得她這話,卻不免一笑,道:“遠黛可知道,我這睿親王府的前身爲何?”
遠黛聽得微微蹙眉,半晌搖頭道:“這個卻是從來不曾聽人說起過!”
對於她的答覆,百里肇顯然並不意外,只平靜道:“也難怪你並不知道!事實上,這座宅子在歸我之前,已然荒廢了太多年,以至於這京裡真正記得它的人也實在不多了!”
遠黛沒再舉步往荼靡院行去,而百里肇也彷彿對這個地方甚是滿意,也全沒有一絲催促她往前的意思,他只是繼續的說下去:“遠黛學識可謂淵博二字,我想着,你應該曾經聽顧道林這個名字……”說到這裡,百里肇語聲爲之一頓,擡手甚爲隨意的一畫:“這睿親王府的前身,便是昔年的顧家宅邸——顧園!”
遠黛聽得一怔,顧道林這三個字,列於青史之上,幾可算得上是一個遺臭萬年的名字,她又豈能從未聽聞。事實上,顧道林,正是前朝末代權相,若非他的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激起無數民憤,引得義軍四起,或者前朝尚能再苟延殘喘數十年也未可知。
“原來這裡居然便是當年有萬園之園之稱、號稱糜費億萬的顧園!”遠黛詫然的環顧四周,心中尤且不肯深信:“看來這傳言仍是有些太過了!”
聽得這話,百里肇卻不免笑了出來:“歷百五十年滄桑,仍能有如今這般的體制、規模,如此一想之後,遠黛還會覺得傳言太過嗎?”